一千二十三章 闽地一寒门

  调章楶回京之事定下后,一锤定音。

  章越素来坚信,官位越高,超过能力所配,此乃是祸,而不是福。

  比如说有的人明明长得很好看,但照片却不上像。其实不用苦恼,这是你自身的‘炁’在保护你。

  有才却不外显,方是真才;聪明而不外漏,才是真聪明。

  太多的人年少时惊才绝艳,但以后却是平平。

  要么是年轻时透支了一辈子的才华;要么是承受了过量的关注,从而跑偏。

  这就好似量子力学,过度的观察和关注,会给人叠加一个很大的变量。

  所以章越从未想过自己升官升得多快,按照他的出身科名,以及宰相岳父,苟在那猥琐发育,慢慢熬资历,都能混成了满级大boss。

  但他当官又不是纯为了升官。

  任何掌权者都知道唯名与器不可假人,但你不向天子借来名器,又如何治理天下?

  如何借?借多少?

  天子也很为难,一点也不给就成了一人治天下。

  两端之间如何取其中?

  黄裳而治天下,终不是一条好走的路。

  一直闹到到了三更,宴乐方才散场,宣德门上以小红纱灯球缘索而至半空,天子已是起驾回宫。一声鞭响之后,几十万盏灯火摆作的鳌山,顷刻之间都熄灭了。

  是夜百姓四散而去,但上元夜的热闹才过一半。大相国寺,开宝寺等寺庙及道观这夜,皆放万姓烧香。民间还有诗会,堂会,戏会等等,勾栏瓦舍聚集了茫茫多的人,男女老幼都争看女相扑比试。

  能歌善舞的妓子们唱着柳永,苏轼的小词通宵达旦。

  当夜百姓继续出游,一直要玩到天明方散。

  这是一个武功孱弱,却人文昌盛的时代。

  追求文化,热爱生活。

  似二战之前所描述的那个歌舞升平的维也纳,那个世界艺术之都,却难逃被吞并的结局。

  我们热爱他,最后失去了他。

  如果历史没有改变的话。

  ……

  天子离去后,众宰执们方下城楼。

  众宰执们少不了向章越道贺,章越自当一一应答。

  官拜资政殿大学士的章越,不仅稳定了参政之位,下一步要么是枢密使,要么是直接入相。

  而且他方三十五岁,锐气正盛。

  韩绛,王珪将章越进位子,添了臂助,许将的仕途虽多赖天子提携,但也与章越颇为亲近,这几人最是高兴的。

  其余人都是含而不露,看得很沉稳的样子。

  元绛终于在礼数上向章越推让少许,排名靠后已是天子钦定,老元看起来似拿得起放得下的人物。王琏,李承之也是一般,没有丝毫心态失衡。

  章越骤得得位,却丝毫不骄,沉稳应对。

  得位而骄,那是器小易盈,旁人一看就知道你差不多到头了。

  如何在气场十足的大佬面前表现得不卑不亢?

  答案很简单,你也是大佬就行了。

  若不是,正常表现就行。大佬远比你想象的更通情达理,也更善于识人。

  相公们各自骑马散去,身后各有一群元随簇拥。

  但见冯京却坐在马上立在道边不走,章越见此催马上前问道:“枢相有什么见教?”

  冯京道:“大参,此番收复青唐,还是要从此路攻夏了吧?”

  章越道:“正要听听枢相的高见。”

  冯京道:“没有高见,我与司马君实所见略同。攻青唐得不偿失,攻夏则必败!”

  章越看着冯京默然,冯京对章越道:“度之,天下事要么大成,要么大败,此外没有他法。”

  “夏国百年经营,又有契丹倚之为援,非我可灭的。但若是浅浅而为之,倒不如不为之,否则用力越多错的越多。这些年征西如明珠弹雀所得的少,所失者多也。”

  章越品着冯京的话色变,冯京拱手道:“度之,我话不好听,但句句都是肺腑之言。”

  章越知道从另一个时空来看,冯京,司马光主张未必没有道理,宋朝攻了西夏几十年反反复复,虽说最后夺取了横山,但西夏一直苦苦支撑。消耗了那么多国力,最后被金兵攻破了汴京。

  但按照这个道理,真是折腾得越多,错得越多?

  冯京道:“度之,我知你新建功,但家岳当年待你不薄吧,他前些日子病了与左右言青苗,保甲,均输,市易国之四患,这四患不除,他死不瞑目。朝廷大臣逢迎人主之心,妄动刀兵,轻视西夷,日后必败!”

  “家岳行将就木的人,不会嫉妒你的功业吧!度之何苦一错再错,吾言尽于此,告辞!”

  冯京说完后,骑马离开。

  章越目送冯京的身影融入了宫外的灯火。

  冯京这几句话将他今日喜悦之情冲掉了大半,心情转而凝重。从政中很痛苦之事,乃过去你的朋友师长也反对的你的政见。

  章越不怕政敌的敌视,可是害怕朋友师长的反对。

  富弼当年多么的赏识他,还推举自己制举,如今也落了个‘朝廷大臣逢迎人主之心’的评价。

  还有司马光,当年也曾赏识过他,提携过他。

  还有冯京,二人当年亦关系甚睦。

  可如今的如今,自己在熙河路的开拓进取,对他们而言,反是喂给国家的毒药。

  章越亦骑着马出宫,望着天上一轮明月,他想到那个管不住嘴,但又逢人就说真心话的苏轼,嘴边不由一笑。

  走出宫门外,唐九,黄好义迎上,章越问道:“夫人呢?”

  章越寻路而去,骑马在御街上行了一段。

  他看到十七娘牵着两个儿子的手,正在路边的彩棚立挑拣着上元花灯。

  章越大乐下了马,自有左右随从上前清道。

  他示意左右不要打扰,自己站在身后默默看着十七娘挑着花灯。

  眼见左右人都少了,十七娘觉得有异回过头看见一袭紫袍的章越站在她的身后。

  十七娘嗔道:“官人,你这样还让人怎么作生意?”

  章越只好无奈笑了笑。

  左右有的百姓认出章越笑着道:“这位是章相公吗?”

  章越笑着点点头。

  “真是章相公!”

  百姓们闻言争着来看章越风采。

  十七娘见此只好对店家道:“且挑了这十个,钱一发算你,可省得几许?”

  章越觉得好笑,十七娘出身富贵,对钱财之物并不仔细,但这些年近墨者黑,居然也与店家讨价还价了。

  店家也是大着胆子道:“小本营生,娘子虽是宰相夫人,但亦省不了几文。”

  闻言左右百姓都是笑了。

  章越言道:“店家,你这摊里花灯我都买了,回头送到章府上。”

  闻言百姓一阵起哄。

  一旁的女子扯着丈夫的耳朵不甘心地道:“瞧瞧人家章相公多疼娘子。”

  丈夫道:“我怎么比得过,人家章相公刚为朝廷打下了西边啊!”

  “章相公,日后是要辅佐天子灭了夏国的。”

  “我们大宋百年了,才出了这样一个人物,疼娘子又如何了?”

  会过了钞,章越与家人方才离去。

  上元节百姓出行甚众,大街上接踵摩肩,章越也命下人不必喝道了,挤着过去便是。

  长子章亘,次子章丞手拿着数盏花灯甚是喜欢,章越对一旁的十七娘道:“当年也是这样的上元节,我与娘子情定于街头。”

  十七娘闻言欣然笑了,目望章越问道:“官人,我当年赠你的羊角灯还留着否?”

  章越额头冒汗,这可是送命题。

  “嗯?”

  看着十七娘微微不悦地质问,章越只好老实地答道:“娶了娘子后便不知搁哪了。”

  “原来这般,”十七娘微微点头,然后伸手指道,“官人,那摊子的花灯我也很喜欢!”

  章越见十七娘向前一指,但见这摊子摆着数百盏各式各样的花灯。

  这一刻身为堂堂宰相的章越,也觉得囊中羞涩了。

  章越于是使出了【绝招】:“娘子你看,耍鲍老啊!”

  但见一群舞队耍着鲍老,带着各式各样的面具傀儡,跳来跳去。

  章丞年幼看着开心地拍起手来。

  十七娘闻言噗嗤一笑,也没提让章越买花灯的事。一家人看着路旁有人表演杂耍,生吞铁剑,鱼跳刀门,各种惊奇,格外的热闹好看。

  章越感受着这份热闹,以往是带妹子观灯,如今一家人观灯。

  “爹爹,我看不到!”章丞撒娇地言道。

  章越闻言将章丞抱上了马,坐在自己的怀中。

  章亘见了不服气道:“爹爹我也要上马!”

  章越见此一幕,只好下马让两个儿子坐在马上,自己在马下牵行。

  走了一段路,大家都喊饿了,众人便坐在面摊上吃面。

  章越也是与百姓们杂坐着吃面,这里可以看着汴河上星星点点的河灯,远处则是汴京的万家灯火。

  左右百姓开始不知章越,后来知道章越纷纷让座,并恭敬地问候。

  章越道:“我本不欲扰民,诸位不必如此。”

  百姓们皆道:“章相公在此,我等岂敢造次。”

  说完百姓们都四散而去。

  章越摇头道:“哪来的章相公,不过是闽地一寒门而已。”

  说完章越命人会钞,结果随从翻遍囊中,结果钱方才买花灯及供十七娘沿路杂买都花完了。

  章越只好厚着脸皮对店家道:“店家,我们吃了这些,可省得几许?”

  店家听了惊得下巴几乎脱臼了。

  十七娘见此失笑,命随身婢女会钞方解了章越的尴尬。

  一旁章丞一面嗦面一面问章亘道:“哥哥,爹爹常说自己是一寒门,这是何意啊?”

  章亘道:“你且记住,就是土鳖的意思。”

  “哦。我明白了。”章丞点点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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