趴在地上的百里安恍了恍神。
虽说知晓不太可能,可是此刻沧南衣如此模样,却是给他造成了一种只要他张口说冷,就会放低身子姿态,为他取暖一般。
至于那取暖方式是怎样,百里安全然不敢深想。
他压着嗓子闷咳两声,将胸腔里的寒气咳了出来些许,百里安动了动僵硬的关节,勉强撑身而起,摇了摇首,道:“尸魔不知严寒酷暑,娘娘不必担心。”
单膝蹲在地上的女人身姿端正,不知哪一点戳到了这位娘娘大人的神经,她意味不明的低低轻笑了下,收回了贴在他脸颊上的手掌,嗓音轻淡道:“方才你为何会选择跳入这江河之水中来?”
百里安身上滴滴答答的水珠子顺着他的衣摆与发丝往下滴落着,类似于阳光般的金色光辉洒落在这风平浪静的江河之上,宛若在这片一望无际的世界里照拓出了一面金色巨大的镜子。
金光淋漓洒洒,虚无的云漂浮在极远的高空之上,亿万星辰大有如巨山般横贯沉没于江河之中,小有细弱微尘,点点闪烁。
只是那金色光辉虽似阳光,却并无半分温暖之意。
百里安擦了一把脸上的水迹,平静道:“这是娘娘告知于我的地址,我只是按照娘娘的指引来到这里,又有何不对?”
自然没什么不对。
但沧南衣却是清楚,方才在那种情况之下,谁都能够感知到这江河之水亦是活物,这里的山吃人,土吃人,树木生灵亦是吃人。
换做任何一个人,在面临着诡异的滔滔江河,都不可能在毫无了解的情况之下,问都不问,直接一跃而下。
纵然沧南衣之名,广博万古,信徒自古而存,数难以名计,信奉她者数不胜数。
可她的信徒,多是心有请愿之求,信若神明,只因她的强大有着庇佑苍生之力,故此求得平安无忧,不为邪魔天灾所扰。
可若她言明让世间信徒奔赴死亡绝境,她相信,却无一人能够做到百里安这般,毫无迟疑,不发一言,不持任何疑惑,相信她的决断且身心力行。
如此说起来,他倒是自古以来,第一个对她这个圣人,表达出了毫无保留的信任。
受万年香火的沧南衣纵然在如何清心寡欲,却也明白,这份不知名的信任,何其的弥足珍贵。
玄宇静阔,无垠的水面横陈万里,星辰在头顶,在脚下,唯有那镶有大红灯笼伶仃无风自动的画舫在江河之中缓缓而起。
百里安撑栏而起,目光平静地环顾四周环境,沉默半晌,似是思考。
片刻后,他缓缓发声问道:“此船之中,可有破局之法?”
沧南衣以神识感悟这个世界,能够破除法则,抵达这里万千生灵所无法抵达的地方,能够看到这里万千生灵所看不到的诡秘世界的真理。
她既然让百里安来到这间画舫之上,自然有她的深意道理。
江河无风,画舫自动。
湿漉漉贴在身上的衣物难干,沧南衣随手理了理衣裳,淡淡道:“在这个世间,万物生灵皆有,无名、无状、无序、无秩,你姑且可以将这里的奇特生灵理解成为一种意识为这混沌玄渊的世界所污染而成的‘怪物’。
这里的怪物亦有着明显的等级阶层,它们可以通过蚕食同类,而提升自身的力量、等级以及开启一些特殊的能力。
自然,不管在哪一个世界里,都会存在一些难以逾越其规则的绝对霸主。
这个世界极其广阔,方才吾以神识连绵千万里,而能够真正称之为霸主者,数量少矣、薄矣,不过堪堪三位罢了。”
千万里……
那么短的时间里,这个女人的神识便已经遍布堪比人间列国四海江山的广大范围……
很显然,沧南衣并非主修精神之道的妖仙,可她却拥有着如此恐怖的神识力量,甚至都要凌驾于六道神符之上了。
这女人,修行仿佛在她身上都成了一种很随意的一件事,没有太多的讲究,可不论是哪一道,她永远都是最精深,最厉害的那一个。
百里安都已经叹息不动这个女人的逆天与变态,他说道:“所以娘娘你不要同我说,如今我们身下的这艘画舫里,正好就藏着一位霸主级别的存在。”
“那倒也不是。”
沧南衣乜了他一眼,不等百里安松一口气,接着又道:“你应该说,如今我们身下所踩着的,正是这千万里世界为数不多的霸主之一。”
“河下幽船。”
“根据吾所得来的信息,这便是这位霸主大人的真名之所在了。”
百里安:“……”
所以来招惹这玩意儿做什么?
无语了片刻,百里安又仿佛明白了什么,下意识地看向娘娘那张美丽又苍白的面容,问道:“此船,莫不是能够带我们离开这里?”
沧南衣神色静然,淡道:“吾在昆仑十禁之中,曾见过此船。”
这也有意味着,身为这玄渊世界霸主级别存在的船舫,却是有着横渡虚空的力量。
并非是穿过那圣域之门,而是打破某种界限与规则,偶尔误入了他们世界之中。
百里安从未在哪本典籍记载上看到过关于这样一艘船舫的信息,这也就意味着,即便此船当真横渡的虚空,却也仅仅只能够短暂的作为法则内错误的残响,出现在六道之外的昆仑净墟之中。
而即便是出现在昆仑净墟之中,想要达成此条件,想必也是诸多困难苛刻,可遇不可求的。
当然,若是能够借此船舫尽快离开这诡异至极的世界,回到蜀辞的身边,自然是最好。
只是此刻眼下这状况……
百里安落在沧南衣身上的目光并未收回来,他看着她眸光深凝了一阵,才缓缓开口道:“这么久了,娘娘却只是在找离开之法?”
沧南衣知晓他想说什么,青墨色的瞳仁映着粼粼江水,眸子亦如那江河般波澜不惊,“是你要离开这里。”
百里安皱起眉头来,模样看着隐隐有些不悦:“娘娘以为,我费尽心力将您送进门来是为了什么?”
沧南衣道:“后生,你送吾入门的目的已经达到,为何还不愿离去?莫不是当真觉得,吾离了你便寸步难行了吗?”
百里安嗤笑了一下,道:“如若说救人,是将她从一个险境带至另一个更危险绝望的险境之中,这与杀人又有何异?
更何况……娘娘在说这话之前,却是连身上的湿水都无法用法力蒸干,当真是一点说服力都没有。”
对于百里安的顶嘴,沧南衣只是双臂抱胸,好整以暇地看着他,“所以你打算留下来?这河下幽船出现的条件概率可是极其之低的,若是你错过回家的路,可不知要在这个世界里逗留多久了,怎么?不回去接你家的那只小狐狸了?”
单论年纪,都可以说得上是老怪级别的妖魔蜀辞,到了她的口中,却仿佛成了一只不成气候的小狐狸。
百里安强忍着打人的冲动,闭眸道:“这个世间世间流速异常缓慢凝滞,我在这里停留千年,外头不过一炷香的功夫罢了,我便是在此多逗留些许片刻,也并不打紧。”
这后生,竟是铁了心要为护她平安度过劫期了?
沧南衣不动声色的挑了挑眉角。
在这世间,能够拒绝她悉心安排的好意者,本就不多。
然而她对这小后生,自认为也从未有过任何特殊的情感与恩惠,算来算去,也不过是在当年有着几分传业授道的香火情,就算从祝斩手上将他保下来,却也是另有打算。
而这小后生,分明早早炼化出了大妖之身,恢复了境界修为,却久久不愿离开昆仑净墟,对她自然不是抱有什么特殊的情感,无非是想寻回尸王将臣的心脏。
而如今,她身陷此地,昆仑山中,她先得水神一域,再后与蜀辞合作,力压群仙,与那擎翱又有着抗衡之力,想要完成任务,却也不过随手的是。
不论怎么看,都没有理由陪她在此等危险至绝的地方耗时间。
如今举世看去,偌大人间仙界信徒,都已对妖仙圣人这四字心生动摇,怕是在心中都盼着她借此机会,神魂回归混沌,永不复位。
便是连天道都已容不下她,这小子却是不知,在苦苦坚持些什么。
世人有所行动,必然是有所需求。
沧南衣垂着眼帘,漆黑如鸦羽般的长睫上落下了一层为云雾晕开的光,她仍旧是那副悲天悯人的淡然散漫模样。
“后生,你想……从吾这里得到什么?”
百里安一下子怔住,显然没有想到冷不丁的,自己竟会忽然得到这么一句话。
他心中好气又好笑,却也能够理解沧南衣的迷惑。
“我与擎翱为敌人,定下君子之约,二者之间尚且都在坚守盟约,而我与娘娘,亦有共御敌人携手合作之约,既然是合作伙伴,就没有半路将之弃下的道理。
就私心而言的话……”
百里安顿了一下,目光平静地看着娘娘,又道:“恕我直言,娘娘庇护苍生,守护六道秩序平衡,受万世香火供奉,身为圣人,以身护道,的确大义,自古以来无人能及,娘娘确实也做得无可挑剔。
可是娘娘做出此等行动,担下这苍生之责,却是因为您是妖仙圣人,身来便被这责任给规矩好了。
您的眼中,虽有六道苍生,那是因为您知晓自己应该做什么,可是你身在六道之外,对这世间人间,并无任何归属之感,您没有任何想要回去的欲望。
所以,您才能够坦然接受自己天道所安排的死亡与陨落。”
“可是我不同。”
百里安眼眸明亮,眼瞳亮得好似掉入了深井里的寒月,模糊了明亮与漆黑的界线。
他平静说道:“世人人心多鬼蜮,却也并非全然皆为黑暗,仍旧有着美好的一面,我仍旧热爱着这个世界,想要在这个世界里,找到属于自己的道。
所以我觉得,若是连娘娘这样的人,都为此道所弃的话,我却不知,该往何处去行了。
娘娘顺应天道二位,天道弃娘娘为命定之理,可我觉得,这很不合理。
我只是单纯地觉得,娘娘这样的人,不该为人所弃,为世所弃,无声无息,死在这种不可知之地。”
江河无风,自动的船舫徐徐前进,所带起来的微弱之风轻轻拉扯着二人湿重的衣摆。
碧水流沙,天倾金光,沧南衣的侧脸浴在其中,她沉默静然着,瞳仁在那不知名的光芒里被映得也有了几分透明,睫如蝶翼,那样明净,美好得让人轻叹,像风不忍吹动的盐湖。
良久,她才忽嗤笑了一下,神色莫测道:“这……算什么?”
她抬眸,目光平静地看着百里安,道:“这人间弃你两次于黑暗,毁你一次比一次彻底,纵然是天上纯澈之身的仙神,为此堕魔都不是什么新鲜事,你怎何以还能够从容地接受这世间带来给你的一切诅咒。”
百里安手扶栏杆,目光同样平静如深水,道:“人间弃我两次不假,可是同样的,亦是有人将我从那无边黑暗里生生拉回了人间两次,人性善恶黑暗光明尚且界限不分明,世上哪里来的绝对绝望与希望。
而娘娘您,虽天道弃您,可有轻水、青玄她们爱您敬您,放弃一切只为等您回去,而众人世人疑您,在这世间,却有一人信您,重您,所以我觉得,人间值得您顾首归道一回。”
沧南衣停顿在百里安脸上的目光不知何时落在了别处,她不知在想些什么,模样竟是难得地有些出神。
待她转过目光时,神色如初般悲悯专注,她喉间发出一抹低闷的笑音。
虽是在笑,可更像是在叹息。
“你说有一人信吾,重吾,那人……是谁?”
百里安亦是笑了起来,他的目光如同所行那般,毫无保留,澄澈自然。
“如若说这世间当真心敬神明,日夜供奉敬仰的话,在我心中唯娘娘一人,而娘娘您愿意的话,我愿成为您永恒唯一的信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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