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千六百零五章:流风遗躅

  君皇乘荒仿佛受到了极大的羞辱,眼里都直透着吞人骨髓的阴毒狠戾,他恨不能直接召出三千天雷将这不知死活的小子轰杀成碎片。

  可是当他看到百里安立在那真仙教的一众教众弟子之中,竟是以着众星捧月之姿,教众以着极为虔诚的姿态将他簇拥保护。

  甚至连那让君皇乘荒灵魂都感受到战栗恐惧的旧神主擎翱,都手敛大袖,低眉顺眼的站在百里安身后一步距离里。

  尽管那距离很是细微,看似微无,可他却是真真实实地立在那个尸魔质子的身后,眉眼之间,还有些从未对他这个君皇扶持着有过的谦卑恭顺。

  若非早已知晓擎翱早在十几万年前就已经身入昆仑净墟发展真仙教,而这小子骨龄不过十几载。

  他简直都要怀疑,这擎翱真人是否是受此子指使,才在山中布局筹谋这么多年,图他水神一域。

  只是此刻君皇乘荒心中震撼绝不止于此。

  前不久,那翟龙分明入水神殿,请求他打开城门,借着收敛战亡将士尸骨之名,试图引动敌军入界。

  可翟龙死去不过一炷香功夫,竟是防线大破,界域告破,饶是这擎翱在如何借着旧神主用兵如神的手段,也不可能在短短数日的时间里,打到他的眼皮子底下来。

  他的兵呢?他的将呢?!

  他的守卫下属呢?!

  都是吃干饭的不成?!

  君皇乘荒心思错乱之间,却是见自己山河之下,身着标志性蓝衣玄甲的仙兵将士,竟是错乱无序地站在敌军的队伍之中,他们手中不再执有枪旗战刀,士气低迷,竟是再无半分战意。

  如此现象,分明就是主动开启了城门,在未得军令之下,引敌军入城,这才使他兵败如山倒!

  尤其是在那些人中,君皇乘荒看到一张张熟悉的面容,不损不伤,毫无守城御敌之相,个个眉眼颓丧,双眸空洞茫然,身上玄甲已半卸,手中兵刃已上缴。

  君皇乘荒根本就无法接受这种事的发生,他好似收到了极大的屈辱与背叛,一个个地指过那几个跟随他多年的得力干将,暴怒道:“艮照!沅起!白黔今!枉本君将尔等视为心腹!视为忠臣能将!你们竟就是这么回报本君的!不战而降!你们枉为水神一族的仙兵!”

  那被点过名字的几人本是在君皇乘荒开口说话之前,都纷纷低首,愧于见人。

  可听得君皇乘荒这声声字字的讽刺谩骂,那几人愤然抬首。

  其中一人说道:“君上也知晓不战而降这个道理?!翟龙将军何等英雄气魄,一代忠臣良将,万千敌军未能取他首级,却死在了自己拼死守护的君王的一杯毒酒下,何其讽刺!

  但凡君上有着身为君王的骨气与担当,就不会在如此时刻了,还牺牲一个又一个珍贵探得敌军情报的斥候去做那无用的传递求救书信,君上靠一个女人靠了一辈子,故此养成了这种遇事只知麻痹逃避的性子。

  君上若有迎敌征战之心,就不该是终日泡在这声色犬马之中写词奏曲!若论全族上下,何人有着一颗未战而降之心,当君上一人当仁不让也!”

  “你!大逆不道!你忤逆不敬!”君皇乘荒气得浑身发抖!

  可他愤怒之余,又是万分惊恐不解。

  他自然知晓毒杀父帝留给他的老将兹事体大,纵然赐下毒酒,也是私下行为,他们又是如何知晓?!

  这是擎翱真人淡漠一笑,他抖了抖敛起的大袖,眼神晦暗无光地看着君皇乘荒,嘴唇勾起一抹讥讽的弧度:“君上容禀,本道既有心图谋水神一域,试图将其收入囊下,这几十万年来自是要事事都考虑进去的,水神一域有卧龙悍将翟龙,国变之时,他自然会成为本道的第一大阻碍,故此,他不出山来,我自入山去,知晓这位翟龙将军的容貌为何,其实也并非是什么难事,还有那枚玉佩……”

  擎翱真人面上又是一笑,道:“知晓他亡妻所赠玉佩,意义非凡,也非难事,于战场之上,由我教鬼手先生以偷星换月之术盗得此术,也不难。

  说起来,这鬼手先生,出自于仙界,亦是君上推荐本道结交认识从而加入真仙教的呢,如今用起来果真趁手。

  至于在那玉中施以痕影之术,记录出君上的所行所为给你手底下的军士来看,更是不难了。”

  “当然,这一环扣一环的计谋,君上但凡破除其中一点,本道都难以成事,只是君上心思实在太过简单好猜,本道猜你没有勇气开启城门,迎接败军重振旗鼓。”

  “从你决定执意不开城门的那一刻起,就注定君上败北的命运了。”

  君皇乘荒两行眼泪夺眶而出,他心如刀绞,却是悔恨晚矣。

  他只是怯懦没有勇气,却不蠢笨,事到如今,如何不明白,当初擎翱真人分明是能够一鼓作气,攻城略地,却偏偏要在只攻占一城之后,以逼迫驱赶之势,只毁城邦,不杀仙兵,使得城中战士见开启城门无望,自裁于城下之后,再率领千军,踏碎尸身。

  意不在羞辱,而在讽刺他们的君王有多怯懦昏庸。

  故此每一次城败,他们便知晓,自己毫无退路,更无援兵。

  他们只是抵抗巨石碾压的城墙砖瓦,在自己的君王眼中,他们甚至只是用来拖延时间,等待昆仑援军到来的炮灰。

  可即便如此,他们在翟龙将军的带领之下,始终未降。

  一次又一次绝望城破,不知何时自己回如同那些被碾碎的同袍一样,为君皇乘荒弃之如履的轻易抛弃。

  直至翟龙将军,背负一身血战累累,重回水神殿,只为给他们求一个退路恩典。

  却死在一杯毒酒之下时。

  就好似苦苦支撑许久的他们,终于崩断了最后一根线。

  因为他们可笑的发现,自己前仆后继负伤死战,骨血成泥,竟变得毫无意义。

  战意如山倒,失去了翟龙将军,就好似失去了最后的信仰,他们尽数不在抵抗,自愿打开城门禁制,引得大军入城入域。

  就这样,擎翱可谓是后半场战斗,不费一兵一卒,就在短短一日时间里将这水神国域彻底攻占下来。

  看着大军如乌云压境,君皇乘荒浑身虚乏无力,牙关紧咬,一副生无可恋的模样。

  雄鹰自少年臂间振翼而起,百里安拢了拢自己身上的狐裘大衣,只淡淡道了一句:“交出尊仙玺印,君皇大人尚且还可以护下全族士兵不死。”

  “小小质子,也敢欺人太甚!”君皇乘荒终于忍无可忍,召手之间,便召来一记金色天雷,朝着百里安的头顶劈落下去,势必要将这孽畜劈得魂飞魄散!

  百里安眼皮都没撩动一下,身后一旁如山鬼般静然而立的擎翱真人冷笑一声,挥手之间,便将那道天雷挥散得一干二净。

  随着他一个冷漠的目光抬起,万千真仙教教众弟子纷纷拔祭出腰间鲜红小旗,暗合天圆地方之势,紧接着,一尊巨大如山的巨鼎在那万千小旗的召唤之下,自虚空之中隐现而出。

  沸腾燃烧着烈焰炎浆的鼎口朝着君皇乘荒方向缓缓倾斜,恐怖的气势倾压而来,直让君皇乘荒头皮欲熔烧而烈。

  八荒劫炎鼎!

  这竟是传闻中可以将仙人肉身魂炼的八荒劫炎鼎。

  据说将仙人投以此鼎之中,可炼出至纯仙丹,若是投以尊仙肉身魂魄入其中熔炼,可练出万宝紫金丹!

  他面色狰狞崩溃,急声道:“你敢炼我!”

  擎翱淡淡一笑,不以为然:“其兄长可将我投喂于邪神,本道为何就不能将你用以炼丹?君上若是还不应我这位小兄弟的要求,这一鼎下来……”

  君皇乘荒唯恐他当真这么做了,急声道:“本君乃是父帝之子,身有神子血脉,有天道法则庇护,八荒劫火炼不了本君魂魄,纵然你一鼎砸下来,也无法炼化本君肉身。”

  擎翱真人满不在乎道:“不死,扒你一层皮也足以,正好可以看看,君上的骨头,到底硬不硬。”

  “慢!”君皇乘荒汗如雨下,心知一人之身根本无法抵抗这万军之势。

  他神色挣扎,可语气到底是妥协了下来:“尊仙玺印,非同小可,此事,你容本君好生斟酌一二。”

  听闻此言,百里安眸光闪动,心知君皇乘荒能够说出这样一番话来,显然是已经存了屈服之心。

  虽说交出尊仙玺印,只是早晚的问题,但百里安心中另有顾虑,却是不愿横生枝节。

  他淡淡道:“君上觉得自己还有斟酌的权利吗?我不是在与你商谈。”

  “小友大可不必如此心急。”谁知,前一刻还杀机森森的擎翱真人,这一刻却是微微一笑,他深不见底的眸子含笑看着百里安,说道:“君上与我,到底有几分香火情,纵然是给他几天体面,倒也是无妨的,我像小友保证,小友既愿与我共谋天下,这小小玺印无论如何,我都会为小友双手奉上。”

  这只老狐狸!

  果然没有表面上看着那般好应付吗?

  百里安心知此事不可表现出太急的强烈意愿,只好回以一个微笑,道:“那希望真人,莫要叫在下失望才是。”

  三日之后,君皇乘荒挣扎未果,漫天飞雪尽如为他这水之仙国葬送的纸钱。

  他的骨气与骄傲,不过是在愤怒上脑之时展现出一二来。

  回了宫阙,看着残落满地狼藉的水神殿光鲜不复,堆积成山的案折此时便是有心再看,也为时晚矣。

  他痛失良将,错失机缘,如今细细看来,他有着超越世俗凡人的寿元与光阴,却是为他整整浪费了几十万年。

  当初战起之时,起下誓言,为国共存亡的决心在此刻也如露梦幻泡影般消失而去。

  一切皆成定局,他心中清楚知晓,一旦交出尊仙玺印,便是他的兄长,也会彻底将他视为耻辱放弃。

  可即便如此,他依旧没有以死报国的大志,哪怕是选择苟延残喘的活着,他也愿意饱

  听着殿外那叫嚣的叫战之音,想着自己主动开启城门禁制的部下战将,君皇乘荒心中又痛又恨又悔,却独独没有自责。

  他满含血泪,亲自焚琴焚书,焚词焚曲谱,将自认为自己一生引以为傲的作品尽数焚烧,以免落入敌军之手,落为他人口中笑谈。

  只是在无人知的阴暗角落里,硬气地护了一回自己的颜面与骨气。

  直至天光初起,暗色未破之际。

  在这个寒冷的清晨里,他主动脱去了自己的君袍长衫,赤裸着上身,背负荆棘长条,双手捧玺,于殿外投降。

  说来可笑,字字句句判人生死以降的君皇乘荒,在字字珠玑声讨指责毒杀他人的同时,自己却是在这上演了一场肉袒出降的大戏。

  他并非毫无尊严。

  他做了高高在上的人上人,一时之间,天堂地狱的心境觉不好受。

  只是,比起这煎熬的耻辱,他更想活下去。

  哪怕是以着自己并不熟悉的谦卑的方式,弯下脊骨,哪怕成为一方囚徒,居于一山之中,做一个闲散无权的仙人,他也是愿意的。

  他恐惧死亡,舍不得这个这世间繁华,逍遥自在。

  直到最后,他甚至都抱有了一丝希望。

  既然要降,那就降得有价值。

  步步忍让,不做坚持,奉上诚心,是否就能够得来敌人的一丝怜悯。

  他长这么大,从未经历过干戈丧乱之苦,同样也不想经历这些东西,坦然认命,又何尝不是一种另类的大勇气,于此沉溺于亡国的痛苦,坠入这个逃不出的可怕深渊里。

  那倒不如用自己的骨气与那毫无意义的帝王风范,换一份今朝有酒今朝醉的安稳洒脱。

  从绝望愤怒,到坦然摆烂接受一切。

  如此大起大落的心境,他只用力三天。

  他却不知,在他捧印受降的那一天,鹤延观里,他曾经那位受他真心怜爱,诚心求娶的雨师国女子,带领观中七十九位凡人道姑女子,有老有少,有正自风华绝代,有已进入耄耋之年。

  她们手持火把,点燃丹鼎,吞下灵酒引自身,一把大火,做出了最后的无言抗争与铮铮铁骨。

  焚烧成须弥,随风散尽去。

  她们入这昆仑鹤延观,到底因那男子之名,名声算不得清白,可最后,到底是干干净净去。

  而在血肉成灰的那一刻起,终于,执念放下,与君皇乘荒的缘分也是彻底已经尽了。

  纤柔女子尚知亡国恨,以身唱亡歌,以血铸悲言,与烈火之中含章素质,冰渊清,彰显出君皇乘荒不曾有的流风遗躅与骨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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