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国朝堂局势如何场间众人并不太为清楚,但姜茗却也知道楚王的地位是至高无上的。
即便是有人能在他的眼皮子底下偷摸做些什么,那也是无关痛痒懒得去理的小事罢了。
心有大海,方可纳百川。
帝王心胸不一定要宽广,可在明面上一定得学会容纳。
大海不会因为流来的河水中夹杂了一些臭水沟的污秽便将其拒入门外。
大海就是大海,因为大所以为海。
大海会去稀释那些污浊,而不是去拒绝。
当稀释接受不了之时,卷起惊涛骇浪将其怒拍上岸,或永远沉在海底使其不见天日。
所以大司农下狱一事必然是有楚王的首肯,无人会有这个胆量去拿一位位及九卿的臣子来试探楚王的包容心。
姜茗最先反应过来,看着严卫楚的眼神开始有了些可怜意思。
“所以,这次不是别人针对大司农,而是楚王要考验你。”
严卫楚点了点头,“你不用拿那种眼神来看着我,说考验也没问题,毕竟我这把剑太长时间没有出过鞘。”
“曾经视尊严过于头顶的楚国第一剑客,现在居然选择如此低眉顺眼的接受,实在是有辱楚国第一剑客的名声。”
严卫楚嘴角流露出一丝微笑。
只是轻轻一笑,却牵动了整张脸上的皱纹,从嘴角到头顶,慢慢牵起了一根头发,这位中年男子浑身都开始微微抖动了起来。
众人一同看着严卫楚,他那模样让众人实在是感到有些毛骨悚然。
时间过了许久,他还是在笑。
笑是人类情感和心态的一种表现,这种表现有好有不好,有善有不善。
众人都在猜测他笑容中的意味,认为有可能是愤怒带来的阴笑,也有可能是被人侮辱的苦笑。
可笑就是笑。
开心的时候大笑,难堪的时候尬笑,愉悦的时候微笑,被人嘲讽的时候苦笑。
愤怒的时候去笑显然不是作为一个正常人类该有的情绪。
严卫楚算不得上是一个正常的人,但这并不代表着他就不会流露出正常人所拥有的情绪。
正常人的情绪很简单,他在微笑,微笑渐渐转为大笑。
他的心情由愉悦变为开心。
他很开心。
现在的他无疑是糟糕的,这是很多人包括他自己都心知肚明的事情。
无论是出于对自己的恐惧亦或是敬重,当所有人都开始认同这种糟糕时,那么这个世界也会越来越糟糕。
在那两件事情上他做的或许没错,但他这个人却是错的,他并不值得敬重。
十年之久都未曾出剑,依旧占据楚国第一剑客的位置,这就代表着这十年来楚国再也没有愿意拿起剑来的人,以后会不会有他不知道,也等不到那一天。
他希望有一个人拿着把剑站在自己面前大声的来向自己挑战,如姜茗那般来说自己不配再占据楚国第一剑客的位置。
哪怕那只是一位小小少年,哪怕那少年没有剑,只是折断一根枯萎的树枝指着自己。
他或许都会重新拔出背上那柄青钢剑,而后伴随着解脱大声告诉那个少年说自己确实已经不配了,然后放心的将这个国家交给他们那些年轻人。
可他在楚国找不到这位少年,也看不到希望,直到现在他才突然开始明白十年前的那个人为何不对自己出剑。
因为自己真的不配他出剑,那人在自己身上同样是看不到希望。
当自己从楚国踏出第一步的时候便已经输了,而后便一直在输。
与命运无关,这世上从来都没有什么所谓的命中注定。
他不是注定要输,而是自己决定走上了要输的道路。
他与姜茗说世道不公,命运悲惨如今看起来只是哗众取宠罢了。
他确实不明白剑是什么,或许他永远也不会明白。
与杨贺九的那场赌约他依旧会输。
不是说他相信杨贺九能活着从上武城走出来。
而是他根本就没有资格与杨贺九相赌,也否定了自己一开始的坚持,他坚持认为剑是尊严,他也承认杨贺九的那把剑很有尊严。
他的赌注是自己这条命,可现在这条老命已经毫无尊严可讲。
比起前两次赌约来说,这一次输的要更惨。
第一次输掉了剑,他重新拿起了刀,第二次输掉了名,他选择回来守护楚国。
可这第三次呢?
他没有输给杨贺九,而是输给了自己。
四十年的坚持在与杨贺九的赌约中被自己全盘否定,他没有时间也没有那个精力再重来。
严卫楚依旧在笑,从他开始笑到现在过了太久时间,情绪从未有过改变,始终都是开心。
那是一种将要解脱般的开心,背上那柄青钢剑随着他浑身抽动的笑容开始轻轻震动发出嗡嗡低鸣声。
或许有不甘,或许更多的是兴奋。
众人清楚的看到那柄锈蚀的青钢剑开始从他背上寸寸剥离,剑鞘上的锈渍连带着剑鞘本身慢慢化为齑粉。
一颗颗落地,一片片飞舞。
木门被屋子外的风重新推开,那是两种风。
冬天依旧彻骨的冷风。
春天并不和煦的柔风。
并不和煦,却是柔风,既是冬风又何来春风。
这两种听起来无比矛盾却又异常准确的风夹杂在一起向着客栈里疯狂灌了进来。
严卫楚背上那柄青钢剑的剑鞘已经看不到,露出了里面腐蚀严重的剑身。
这把剑确实已经锈了,剑身依旧震动低鸣,以极快的速度脱落与地板上那些已经化为一堆的碎屑融合在了一起。
剑刃与剑鞘破碎脱落,一条条锁链滑过后背从他身上坠下。
可严卫楚还是在笑,还是那么难看,笑容中没有掺杂一丝不悦,只有开心。
仿佛他不知道自己背了十年时间的锁链和那把没有再出鞘的剑已经被自己遗忘。
小镇上开始有了一声爆竹炸响,而后是第二声,在极短的时间里整座迎福小镇都被爆竹炸响声所笼罩。
众人顺着张开的木门向外看去,街道里处处可见火光。
躺在床上熟睡的人家被这爆竹声所吵醒,脸上表情虽有不满却也是心底愉悦,从被窝里钻了出来穿衣提鞋,而后拿出自家早已准备好的爆竹向着门外扔了出去。
爆竹炸响说明旧年已经过去,迎春代表着迎福。
冬天的风挤在客栈内很快消散,留下和不断吹来的只有那依旧寒冷没有丝毫柔和性可言的春风。
并不柔和,依旧寒冷,这与春风实在是联系不到一起,可这阵风正儿八经是春天吹来的风。
春天吹来的风,那就是春风。
不关其或冷或寒。
严卫楚笑的是沐浴春风。
不是如沐春风,而是真正沐浴在春风之中。
地板上剑鞘与剑身的碎屑被春风吹起,从窗户夹缝中一丝丝逃逸出去,仅有的缩在墙角,直到众人再也看不到那把剑存在过的痕迹,只有那无法被风吹动依旧停留在原处的一条条锁链。
众人从侧方看着他的后背,衣服早已乌黑破烂,透过破烂的衣服能够看到他那同样乌黑溃烂的皮肤。
实在是恶心至极。
他不再拿起剑,却也不愿放下剑,便将那把剑一直背在了背上。
十年时间不曾取下那把剑,不曾换洗过衣服,这确实极为恶心。
这样一个人他的刀却是美的,他的刀来自于他的剑,他的剑来自于他本身。
换上一种更为准确一点的说法便是这个曾经追求美和细致的人,如今却变的恶心。
严卫楚慢慢收起了笑容,自言自语的嘀咕道:“迎福小镇,果然是迎福小镇。”
众人看着他那模样都有些不解,不过也并未有人去发问,而是要看他接下来会有什么危险动作。
严卫楚并没有要作出什么危险动作,但他动了。
他从火炉旁站起了身子来,跨过地上的那一条条锁链,从始至终他都没有低头再去看上一眼那条锁链和那把已经变成一堆被风吹走的碎屑。
径直来到门口,贪婪沐浴着那些依旧寒冷的春风,微微眯上双眼。
“计划不变,来郢都城,我会去再找你们。记得叫上你们那位先生,我想亲口告诉他,那场赌约我已经输了。”
众人显然是搞不懂他刚才经历了什么,姜茗有些不解道:“既然是计划,需要仔细商讨才是,你要去何处?”
“我要去洗个澡换身衣服。”严卫楚轻轻睁开双眼,微笑说道:“我还要入海。”
话刚说完便从这间客栈走了出去,依旧寒冷的春风穿过后背破烂的衣服,吹开耷拉在外层的那层坏皮,刺进溃烂的血肉里。
重新吹开便不是旧伤了,而是新伤。
新生的伤口流出一滴鲜红的血液。
可他依旧在微笑。
鲜血从后背慢慢滑落,他的血很少有过如此活力。
他看着自己来时走过的痕迹,风依旧在吹动,雪却冻得结实无法被覆盖。
所以他还是能清楚的看到那两条长长如车辙般的印痕,算不得上是什么脚印。
他踏出了第一步,他的双脚抬的很轻,走的也很慢,却是异常平稳毫不拖沓。
第一脚踏进门口的雪地中,在来时的痕迹上踩上了一个很明显的脚印。
脚下积雪受到挤压向下变得结实,向四周变得松散,随着那一脚踩下发出了一道酥响声。
他来到了一条河边。
那条河看上去浑浊发黑,上面覆盖了厚厚的一层灰尘,灰尘的下面是极为清澈透亮的河水。
河水里沉默躺着一颗颗美丽异常的鹅卵石,被流水冲的光滑,被岁月上了颜色。
石头不会有不甘,石头只会沉默。
严卫楚也不会有不甘,可这些美丽的石头不该沉在被灰尘遮盖住的河底,更应该被人看到它的美丽才是。
这条河需要流动起来,而不是如一潭死水般一成不变。
这个世界并非是一成不变的,除非那个人本身就是不愿改变。
姜茗说自己只是坐在井中去看这个世界,他愿意去承认这句话是对的,因为这句话确实是对的。
正如他遵守的赌约一般,他愿意去遵守,那是因为自己确实输了。
严卫楚动了,他顺着那条河向前又踏出了一步。
这一步,有千里。
可在迎福小镇的那条街道上,一步就是一步,第二道脚印在雪地中现了出来。
这一步与第一步一样,没有轻上半分,也没有多使上一丝气力,却比第一步的脚印要更加清晰,也更加沉稳。
天河境有九尺,却并非是只有九尺。
九为虚数,极数。代表着最多,无数。
这条河的入海过程便相当于是在体内体验一番神游。
只有入海方能明白神游到底是如何一种神奇的境界。
这里没有风,没有树,只有一条河和那些不知从何处落下来的灰尘。
可严卫楚却清楚的感知到耳畔有风呼呼而过,身旁的那条河似乎都已经快速向后倒流。
河没有动,那是他自身在动。
距离和时间上的规则约束在这里好像都没有丝毫意义。
可即便如此他却依旧走不到头,这条河好像没有尽头。
多年来的灵气汇聚和灰尘的沉淀积累让他已经不知道这条河究竟通到了哪里。
这是一种即便是顺着河也找不到路的迷失感。
这很可怕,可严卫楚并不觉着可怕,他脸上还带着笑容。
他抬起双脚向前再跨出了一步。
这一步,万里之遥。
看上去好像很远,可从走出那间客栈开始到现在,他只踏出了三步而已。
在那条街道上,三步已有五尺距离,如此算来即便是正常行走九尺天河他也应走过了一半才是。
可他没有,他不清楚自己走了多远,甚至不知道如今自己在这条河的那一段水流,是上游还是中游亦或是下游。
九尺天河到最后行了万里居然还未找到尽头,这实在是有些匪夷所思。
严卫楚的脸上并没有表现出匪夷所思,他的情绪没有丝毫变化。
他只是笑着往前走,只是走便够了。
他数不清自己走了多少步,也不知道自己行了多少里,他只知道这条河始终都是一个颜色,乌黑且浑浊。
他没有求快,也没有求稳,更没有刻意控制自己的力度,只是平静机械般的重复着双脚抬起放下的动作。
可他行的却是越来越快,越来越稳。
每一次脚步的抬起落下,体内那座早已死气沉沉的湖里都会充满了一丝活力。
他看不到这些,因为他现在根本就找不到那片湖在哪,但他却可以很清晰的感知到这些变化。
这对严卫楚来说是一种极为美妙的感觉,不是新生。
若是新生他不应该在河边,更该是站在那座还没有开过的大山面前重新开始。
所以他没有新生,现在只是接着原来的步伐往前走。
选择新生便等于是否定了之前自己的所有而重新开始,与杨贺九的赌约中他已经否定过了一次,所以这次他不想再次否定,他不会选择重获新生。
他本就不需要新生。
他这个人错了,但他的过去没有错。
他需要的只是放下和接受。
放下背上的那把剑,接受过去的自己。
那柄青钢剑他不会再拿起,却也始终都不愿放下,所以一直都在自己的背上。
丢掉那把剑不是因为选择了重新开始,而是彻底接受了过去。
他的做法极好,只有曾经能追求做到细致入微的他才可以分理清楚这些事,从而决定自己要如何选择。
他的选择同样也没错。
或许他早就明白这些,只是缺少一个可以否定自己的人。
这十年来他并非是始终躺在床上睡大觉,他没有像其他看不到任何希望的酒鬼一般随身携带一只酒壶整天醉气熏熏的混混度日,也没有终日混迹赌场青楼之风流场所混吃等死,这便说明他的心里还是有希望的。
他在楚国到处寻找这个可以重新让他看到希望的人,可以否定自己并肯定的对自己说你不配再拿起剑。
可他的眼界窄了,那是因为他的心胸变狭隘了。
曾经只凭手下败将一句恼羞成怒的话语便可提剑向东行数万里找剑仙问剑的人,在那十年里找个能够站出来否定自己的人目光却只停留在西楚这一国之地。
他现在突然很想喝酒,那十年里他在极力克制自己不能饮酒,那是因为他很明白如果在那种情况下一旦沾上便再也戒不掉了。
或许成天抱着酒壶的他将变得不再有希望,或许城内大大小小的赌场青楼和酒馆每天都会有自己这么一号曾经也是极有尊严的人。
一步步走去,一声声微笑。
在这种情况下那颗同样死气沉沉的心脏感受到了他那一丝丝活力,心胸骤然明阔宽广,心海快速在胸中形成。
春风围在他身旁不停旋转。
天河在他的体内充实奔腾。
一尺尺拓宽,一步步入海。
九尺天河带着四十年的尊严与那十年的坚持,疯狂冲击着尽头处的那层屏障,或许准确来说是束缚。
或许再准确一点来说不用冲击。
屏障早被打破,束缚已经解脱。
这便是水到渠成,天河连通心海,疯狂咆哮着混涌了过去。
无论尊严还是坚持,美丽或者污秽,那片大海全都吸收容纳了进去。
唯独却没有否定,他不会再去否定自己。
一颗颗鹅卵石随着河水流动轻轻翻滚,漂亮极了。
从这一刻起,世上再没有那个不能出剑的楚国第一剑客,却多了一位弃剑解脱而入海的顶尖强者。
严卫楚站在小镇口,自言自语的嘟囔说道:“入海境,有点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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