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雪从北到南,覆盖了整个北昌境内,天地间一片雪白,如诗如画。
可在这些雪白色中,总有一条条红色桃符跃出画面,喜庆异常。
四方城内,一家小院外有着一颗高大柳树,稀稀疏疏的树枝上却是干净异常,丝毫没有被大雪所伤冻过的痕迹,仿佛不属于这座城市。
一位身穿青绿色长袍的青年男子用力推开院门,积雪被木门慢慢破开,向着两边围拢而去,这位男子撑着纸伞走了出去。
男子左臂挎着一只竹筐,左手同时小心翼翼拖着一碗刚熬好还在冒着腾腾白气的浆糊。
竹筐内卷放着一条长长的优质正丹纸,一只新买来却又很快磨秃了的劣质大号羊毫。前几日他便已经写好了一张张桃符,对这位青年男子来说算的上是一笔不小的收入。
可他面部表情却并未透露出喜悦之色,也无心去观赏一路那些院门上自己亲手写好的对子,而是边走边仔细的思考着什么。
整座城内都大多都已贴好了对联。一家家小院,大红的正丹纸上笔酣墨饱,如颜筋柳骨。
这些都为他所写,大家找他写桃符不是认为他写的最好,虽然说确实如此。
但这座城内能看出这位青年男子书法极好的一共也就只有两三位而已,可这两三位皆已不在,自然不会再有慧眼识珠之人前来登门拜访。
这位青年男子是苦过的,所以他写的春联不像其他人狮子大开口的只此一家,爱要不要。甚至很多家境同样贫寒之人,男子也是大方相送。
按他的话来说,墨省着点用,写的多了,总能赚回来的。
这话确是真理,多年来城内居民无论是出于帮衬,省点小钱还是偷奸耍滑想赚小便宜赊上一回账,每逢过年之时这位青年男子总是能小赚一笔,一年写的也比一年来的要多。
记着去年,家家户户找他写的春联只需起早贪黑四五日便已是生意冷淡,而今年却是挑灯忙活了半月有余。
无论家境好坏,春联都是必不可少。在城内居民看来,年夜饭可以吃的淡些,新衣服也不是必须要添,但桃符还是要换成新的早早贴上去才是。
更多人找他写春联不光是图个便宜,还有些想从他的名字里讨个吉利。
春来到,万物生。
大家总感觉这位男子写的春联里多了些说不出来的东西。
比如那座三层小楼两侧贴着的一幅‘黄莺鸣翠柳,紫燕剪春风。’
那位小娘子总感觉这个‘剪’字不像只是个普通的字,所以硬是多给了青年男子几枚铜板。
其实并不只是那位小娘子有这种感觉,其他居民有些也会生出这种想法,只不过大都说不出来罢了。
愿意多行打赏的也只有那位善良的小娘子而已。
柳春生回过神来仔细看着三层小楼门口两侧贴着的那副对联,却也看不出来大家口中说的有什么不一样,细细回想起来只觉着当时写完很累,便再无什么不同。
他倒也不再多想,这么大的工作量不累才是怪了。
他一直在想的是另一幅对联。没错,就是竹筐里面还没写的这幅。
迟迟没写当然不是因为想要偷懒,而是他还没想好这最后一幅要写什么。
现在整座城内只有西城一家小院和东城一座府邸没有贴上春联,想起昨天晚上余明过来猛踹自己院门问何时才能写好,这位青年男子实在是哭笑不得。
这不,看到那小子正在巷口堵着自己,柳春生又是一脸无奈。
“姓柳的!今天这都过年了,我娘说即便院里没人也得赶快贴上才是!”
余明正要接着去堵柳春生的院门,二人碰巧在巷口相遇,仰头看着那位青年男子插着小腰怒声道。
柳春生向前两步,纸伞又往前递了半步,挡住那些还在不停飘落在少年身上的雪花,左手挎着竹筐端着浆糊往前送了一下,开口道:“这不,马上就去写。”
见状那小子撅起的小嘴才慢慢落了下来,接过那只竹筐和小碗在前方领路,丝毫不在意天空飘落的雪花是不是打湿了自己的衣服。
只要在家里,再大的风雪孩子们也不惧怕,甚至还会更加欢喜,只是想起今年没人陪自己玩打雪仗,心里难免会有些失落。
城内在贴春联的时候往年旧的是不需要撕掉的,只用新的盖上便好。
说法是新年盖过旧年,不管今年日子过的如何,只求过了今天明年都会更好一些,抱着这样的想法很多院门口两侧早就褪色的红纸都已经盖了厚厚一层。
那方小池塘昨天夜里就已结冰,冰层上面覆盖着厚厚一层积雪,待积雪化去冰盖尚存之时,余明便会撸起袖子捡些土块石子啥的往上面扔去,经常一整天也不嫌倦累。
去年冬天之时,许长安经常缩着脖子说余明真有够无聊的,可说完之后扔了几颗下去便也不再觉着无聊了。
柳春生撑着纸伞,仔细看着紧挨的两间院子,一间上面已经贴好。
上联写‘春雨丝丝润万物。’
下联为‘红梅点点绣千山。’
一双温柔的柳叶眼中透露出满足之色,这幅他还是比较满意的。
想起当初写好,余明这小子来到自家院子里去拿的时候,怯生生的说自家母亲给的钱拿去买香甜的烤红薯了,问自己能不能先赊账。再联想到刚才在巷口就差指着自己鼻子痛骂的那臭小子,总感觉当时应该揭他的短让他母亲好好的教训他一番。
随后轻轻摇头,慢慢看向另一间,这一间院子两侧比较干净,土黄的矮墙上面只有土。
这是许长安的院子。
柳春生如今都不忍心进院子里再看上一眼了,许长安没走之前虽然也算不得上是干净多少,但起码也还看得过去,可自从许长安随着那位先生去西方那个什么楼,这间院子从里到外早就被余明这小子折腾的不像样子了。
当初这间院子原住户出售搬走之时,为了让院子看着干净整洁一些,门口两侧贴着的厚厚春联都已被撕掉,而去年许长安入住之时更是懒得去贴,也谢绝了柳春生为自己写上一幅的好意。
所以今年柳春生在写这幅的时候着实是不知道该如何去写。
余明拿出钥匙打开院门,随意踢开脚下倒着的一只椅子,将柳春生迎进里屋,放下怀中竹筐和那只装有浆糊的小碗,把竹筐里长长一条正丹纸随意摊开在有些脏污的桌面。
抬起一根手指指了指那条长长的红纸,虽然没有开口,但满脸的表情都在说‘给老子写!’
柳春生苦笑不得,“纸得先裁开才行。”
余明点了点头,跑到灶房内,拿出了一把已经卷刃的菜刀,放在桌面。
柳春生盯着这把菜刀,眼角忍不住的跳动了一下。
“你,你用这把刀做了什么?”
“那小子总说去劈山,我说他脑袋被烧坏了还不信,这把刀连石子都劈不开,他那连刃都没有开的剑能劈开一座大山可就怪了。”
柳春生轻轻摇了摇头,拿起菜刀看了眼,已是不能再用,不过拿来裁纸还是绰绰有余,将一整条正丹纸对折,而后裁成两半,整齐放在桌上。
站在屋门口,静静看着漫天风雪,思绪万千。
回过身子拿起那只大号羊毫,闭上双眼深吸了口气而后睁开,眼中开始有了满意之色。
劣质羊毫沾满墨汁,愈发显得饱满,身形微屈。
一头长发斜落滑到桌面,男子对此却视而不见。一双温柔的柳叶眼凝聚到了极点,再也容不得其他。
左手轻轻抚平一张大红正丹纸,右手提笔飞腕,笔势游云惊龙。
运笔如行云流水,沾墨挥毫一气呵成。
上联很快写完,而后立马换成下联。
余明呆站在原地一愣一愣的,看着柳春生的那副模样,总感觉怎么写几个字跟要打仗了一样,不由觉着无语。
直到横批书写完毕,那位青年男子才拖腕搁笔,看着面前的桃符很是满意的点了点头。
余明赶忙端着那碗早发凉了的浆糊,随意拿起跑到院门口开始张贴。
柳春生跟在后面,拿起那张横批,搬着一只小凳随余明走了出去。
刷上浆糊,比划着高低平齐,轻轻抚平最后一块褶皱。
两人站在院子门口同时看着两幅春联,余明这才想起来去问问那上面写的是什么字。
与许长安不同,余明家境从未富裕过,他爹在时还要稍好上一些,可自从他爹出海再也没回来家中便是艰苦度日,自然是上不起学的,有些字还是许长安教他去认,自家门口两侧挂着的桃符他看不明白,许长安院子里的这幅他也是认不齐全。
柳春生轻声开口解释,少年点了点头。
“也不知那小子这个年过的咋样。”余明自言自语的嘟囔道。
柳春生微笑着点了点头,“那位先生虽不擅言语,但人还是值得依靠的,一路随行吃不了苦头才是。”
余明站在原地点了点头。
青年男子回屋取过那只竹筐和羊毫,二人关上院门,各自回到家中准备迎接这个新年。
风雪更胜,春意却将要更浓。
一阵寒风挟雪吹过,院门口的那副春联依旧稳固。
上下联分别为‘五湖四海春同在,万紫千红次第生。’
横批为‘毕岁长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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