孛儿帖赤那追随唐匹敌那么久了,耳濡目染所学,也是他在草原上二十几年人生都学不来的东西。
有人说过,习武之人若是自身已到瓶颈,再难有进境,哪怕就是想方设法的去那些真正的强者身边做个打杂的,只要能每日有所见,便也大有裨益。
见不到绝世强者出手,看人家言谈举止,看人家行事作风,也会影响巨大。
如此来说的话,那唐匹敌难道不就是这世上独一无二的绝世强者吗?
所以纳兰王庭一战,看似赢的好像有些简单,可这简单二字的背后,是孛儿帖赤那数年苦学。
而在宁军之中,和唐匹敌学了不少东西的,大有人在,又何止是一个孛儿帖赤那。
豫州。
宁军队伍在赤河北岸停了下来,大将军庄无敌下马,走到河堤上往对岸看了看。
他手下的亲兵校尉,是当初就在燕山营跟着他的老人,名为狄敢当。
站在庄无敌背后,狄敢当问庄无敌:“大将军,天命军真的会来吗?”
庄无敌回答:“他们可以不来,我们不能不在。”
狄敢当点了点头:“那我去给大将军搭建帐篷,再把大将军喜欢的书放好。”
庄无敌应了一声便没再说话。
他手下的人也都知道,将军是个不善言谈的人,也早都已经习惯。
狄敢当追随庄无敌这么多年,对庄无敌更为了解,况且大将军和他说话,倒也不少。
手下的人也都知道,将军的虽然看起来冷酷,实则内心火热,把他们每个人都当做兄弟一样看待。
面冷心热,说的就是将军这样的人。
庄无敌之前已经下令队伍沿河驻扎,分派游骑往两侧巡视,队伍安排井然有序。
在河堤上,庄无敌找了个地方坐下来,靠着树,将挂在腰带上的书册摘下来,坐在那安安静静的看书。
狄敢当曾经问过他,说大将军,在燕山的时候,你最不喜欢读书,大当家让你多读书的时候,你都总是找借口推诿,怎么现在这么喜欢读书了。
庄无敌回答说,因为现在不一样了。
那时候的庄无敌,除了听从大当家虞朝宗的安排之外,什么事都不去管,只是喝酒。
可是现在呢,他是一军主将,手下数万将士的生死都在他肩膀上扛着。
他不善于表达,所以只说现在不一样了,你让他说为何不一样了,他笨嘴拙舌,大概也表达不清楚。
可他心里明白,他不能被人甩开那么多,不是他觉得被甩开会丢掉现在的位置,是他觉得人一定要有用。
人活着,一定要有用。
他在燕山营的时候别说读书了,听别人说话文绉绉的都来气。
可现在,他毫无挑剔的看书,因为丢丢儿说过,我们没有见过的世界,书里都有。
你想想吧,我们没见过的世界,什么精彩没有?
丢丢儿还说过,每一个字都是老祖宗倾尽心血创造出来的,学会这些字就是一种传承。
而有了传承,才能在这传承的基础上去创造,就好像老祖宗已经给我们打好了地基,能建造出多高的大楼,就看我们的了。
庄无敌身上总带着的那本书,是他求唐匹敌写下来的。
这其实并不算是一本书,而是唐匹敌能想到的关于战场上所有该注意的事。
写的很详细,比如什么样的地形下应该如何用兵这一点,就细化出来上百条。山在什么位置,河在什么位置,山有多高,河有多宽。
可是写在书本上的东西毕竟是死的,学而有用,用在于活。
庄无敌手里的这本册子,他已经看过数百遍,甚至可以倒背如流。
但他知道自己只是记住了这些文字,还没有完全灵活变通,所以到任何一个地方,他都按照地形,在书册上寻找对应,然后再加以推测计算。
老唐说,你想到了,敌人未必能想到,但你想到了,觉得敌人未必能想到而你不去做,那么就一定会吃亏。
不管敌人想到了还是没有想到,你想到了你就去做了,那么吃亏的一定是敌人。
在得到军报说,天命王杨玄机已经围困大兴城数月之久后,庄无敌随即调动了豫州城可以调用的半数兵马,南下到了赤河北岸。
还是老唐那句话,敌人没想到,不代表你可以想到了但不干。
这个世上的后悔不已,有一半是因为没想到,有一半是因为想到了但自己懒。
河堤上,清风徐徐,庄无敌以往看书就会犯困,可是后来老唐教他一个法子,就是在脑子里想象画面。
当你看到一个战例的时候,文字要在脑海里形成战局,幻想出那些厮杀,幻想出那地形。
而且还要幻想自己是一个神。
这是老唐的原话。
再配合丢丢儿的话,世上所有的精彩书里都有,你再把自己幻想成一个神,还有画面感,你就说爽不爽吧。
老唐说,你看战例,不要只看一边,只看赢的那边,其实你学不到什么,因为这个世上七八成的赢,都只是因为更强。
要配合输的那边一起看,才能明白胜负关键,也许这关键只在细微处。
要懂得看细微,更要懂得看大局。
所谓大局,就是把自己看成一个神。
他对庄无敌说,你脑子里想象出来战局之后,要把自己升高,飞起来,飞到高处去。
你飘在天空上俯瞰整个战局是什么样子。
因为唐匹敌的这些话,庄无敌再看书的时候从来都没有犯困过。
他想象着自己是一个透明的人,在旁观着所有事,有了这样的习惯之后,进步极快。
此时你再配合丢丢儿的话想想,就会明白神不只要会飘起来,还能落下来,透明的飘起来落下来,上上下下。
老唐是独一无二的老唐,所以不代表谁和他学习之后就会变成他,可是能学到几分,就已经是极大的收获。
老唐还教庄无敌,少喝酒多喝茶。
喝酒容易让人兴奋,让人冲动,但喝茶不一样,喝茶的时候你脑子里会不由自主的去想很多。
大部分时候都是思绪无定,你觉得毫无用处,甚至可能是在莫名发呆。
但当有一天你面对什么事情的时候,忽然间想到,自己曾经在某个时刻胡思乱想的想到过,也有裨益。
“大将军。”
狄敢当跑过来,递给庄无敌几个烤好的馒头:“大将军,吃饭吧。”
庄无敌嗯了一声,视线转到了赤河水面那边。
“三月了。”
他自言自语似的说了三个字,然后又抬起头看了看天。
天空蔚蓝,白云淡淡,有微风,清爽的让人浑身通透。
可是三月,马上就要进入江南雨季。
这里是从京州渡河进入豫州最合适的地方,水域更宽,水流更缓。而且江南之地和北方不一样,从冀州往豫州攻的时候,虽然临着南平江,可是想找到足够多的船还是要费尽心思。
但在江南这边,你想找船再容易不过。
“派人去南岸,告诉沿岸的渔民,就说我们要在北岸大量用船,先到先得,小船每天五两银子,大船十两银子。”
庄无敌看向狄敢当:“告诉对岸的百姓,可互相奔走相告,带船多的人来,更有奖赏。”
狄敢当立刻应了一声,转身去安排。
庄无敌沉思片刻后又吩咐了一声:“领银子的地方,在河北岸再往北走三十里的菜田县,船可以留在北岸上游,按天算钱。”
狄敢当回来,有些不理解的问道:“菜田县距离这里三十里,领船费要来回走那么远,对岸的渔民会不会不乐意?”
庄无敌道:“告诉他们,在菜田县,宁军会为他们安排住的地方,但不管饭,在县城空地上,你派人去搭建帐篷,越多越好。”
狄敢当道:“大将军的意思是,若天命军真的来攻,船却都在我们这边,他们便若执意渡河,就只能造桥,可只要造桥硬功,我们以逸待劳,他们便会损失惨重。”
庄无敌道:“不止如此,把船集中到北岸上游,我们留着自己用,敌人造桥渡河,那些船我们可以冲撞浮桥,损失我们加倍赔给渔民就是了,反正我们有钱。”
狄敢当道:“那可是好大一笔银子呢。”
庄无敌笑了笑:“主公说过,能用钱解决的事,就不要涉及人命。”
狄敢当也笑起来:“这财大气粗的感觉就是好,好的不能再好了。”
庄无敌道:“况且我们也不是光出钱,你去找菜田县的县令大人,告诉他,不久之后会有大批的渔民到菜田县居住,他们手里都有钱,城中所有酒楼商行的生意,如果比往日营收翻倍了的话,那么要抽其中一成,不翻倍不抽成。”
这就是说,假如原来每天卖一两银子,现在每天能卖二两,庄无敌的人要抽走其中两钱,商人留一两八钱。
“分派一半的火头军过去,在县城里搭建炉灶,做饭要量大便宜,不要心黑,少赚即可。”
庄无敌:“安排谍卫军的人过去,和这些渔民打交道的时候,也会有所收获,渔民回去的时候,谍卫军的人也可以跟过去。”
狄敢当佩服的五体投地。
他实在忍不住好奇的问:“大将军,这些东西,都是书册中学来的吗?”
庄无敌仔细的想了想后回答:“前边我说的那些,收集船只,聚集于上游等待战机,这些是兵书上能学来的东西......后边抽银子和派火头军去......书本上学不来,但,和宁王多相处,自然而然就学会了。”
狄敢当:“......”
嘴角有些抽抽,可还是忍住了,没有笑出声。
狄敢当已经跟了庄无敌那么多年,两个人也如兄弟一样,所以在狄敢当面前,庄无敌的话也会稍显多一些。
“去吧,尽快安排。”
庄无敌道:“还有要记住,所有抽成所得的银子,要分一半留给菜田县,告诉他们这笔银子以后做专款,若渔民有灾,可用于接济。”
“是!”
狄敢当立刻应了一声,转身跑出去安排。
他一边跑一边想着,现在的大将军,真的是和原来完全不一样了。
那时候在燕山营,大将军整日都在喝酒,要么是醉着,要么是在醉的过程中。
而现在,大将军的心里已经没有酒,有了江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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