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品红袍在身,这让郭鲁人的心里有一种很奇妙的感觉。
老百姓们的民谣里都有,四品五品穿红袍,三品之上是紫衣。
他一个奴仆,突然之间成为五品官员,这身簇新的官服,就好像给他打开了一扇新世界的大门。
穿上这身衣服,在铜镜前仔仔细细的看着自己,郭鲁人感觉恍如隔世。
这铜镜里的自己,真的是自己?
他凑近了看,仔细的看,看那眼睛,鼻子,嘴,越看越不像是自己。
忽然有个错觉,他看着镜子里的人,镜子里的人在嘲笑他。
他深呼吸,一次两次三次。
许久之后,铜镜里的他笑起来。
“当年你们来家的人,就因为穿上了这样一身衣服,摇身一变,从包身工变成了官老爷。”
郭鲁人转身,看向书桌那边。
这是来一护的将军府,那是来一护的书桌。
郭鲁人恍惚了一下,仿佛看到来一护依然坐在那看着他冷笑。
他使劲儿晃了晃脑袋,再看时,那里什么都没有。
“来人!”
他喊了一声。
门外的侍从离开进来,俯身道:“大人有什么吩咐?”
大人这两个字,在郭鲁人的脑海里一遍一遍的来回飘,比风铃声还要悦耳。
“去把摩柯族的那个首领叫过来。”
郭鲁人吩咐了一声。
他想试试,自己的话好用不好用。
随从立刻就转身出去,小跑着离开的样子,让郭鲁人依稀觉得那是他自己。
那谦卑的姿态,那小跑的背影,一模一样。
不多时,摩柯族的首领缓步走进来,依然是一身宽大的麻布长袍,依然是那不冷不热半死不活的样子。
“我想了很久。”
郭鲁人坐下来后说道:“如果我要杀了孟可狄的话,我能不能控制安阳城?我能不能把安阳城变成我自己的?”
摩柯首领看着他,没有回答,但是他那眼神就已经是回答。
那眼神似乎在说,你是一个白痴。
“你也觉得不能。”
郭鲁人有些生气,可最终只是叹了口气说道:“确实是不能......故事里那些小人物,一朝翻身做主人的桥段,都是假的啊。”
“就算我杀了孟可狄,这安阳城也轮不到我,我手里只有你们这些人......”
郭鲁人自言自语似的说道:“可是安阳军中随随便便一个五品将军,就有一千多精锐的府兵,一个四品将军,碾死我就好像碾死一只蝼蚁。”
他缓缓吐出一口气。
“很多故事里都会有这样的桥段......一个小人物,在大人物身边做事,然后偷袭大人物将其杀死,接管了大人物的一切,从此飞黄腾达......”
“这样的故事都是没有见过世面的老百姓杜撰出来的,根本就不明白,杀了大人物,小人物距离死期就很近了。”
他看向摩柯首领说道:“所以,我在想的是,如果我们真的杀了孟可狄,我们该怎么办?”
摩柯首领还是看着他,不说话。
郭鲁人道:“我杀了他,安阳军的人杀了我,然后安阳落在别人手里,我为别人做嫁衣。”
他摇头道:“不好不好......”
郭鲁人起身,围着摩柯首领转了一圈。
一边走一边说道:“可是我不杀孟可狄,他早晚都要杀了我。”
摩柯首领不耐烦打开看了他一眼,然后转身往外走。
“你干什么去!”
郭鲁人喊了一声。
摩柯首领回头看向他说道:“我只是一个会杀人的人,你给钱,我杀人,你想好干什么,想好要杀谁,把钱放在我手里然后告诉我是谁,这就够了,你说的这些事,与我无关。”
郭鲁人道:“你就不想改变你的命运?你们这些从塞北来的人,一直过着苦日子,就不想做官?你说过,将军比大官还大,那你想不想做将军?”
摩柯首领语气平淡的回答:“我和你不一样。”
郭鲁人笑着问道:“哪里不一样?”
摩柯首领道:“我不做梦。”
郭鲁人怔住。
良久之后,他有些遗憾的说道:“我刚刚那一刻,心里很看不起你,然后忽然醒悟过来,你大概也是一样的看不起我。”
“我觉得你是个认命的可怜人,而你觉得我是一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傻子。”
他坐下来,显得有些伤感。
“我找你来,是因为我确实没有朋友,也没有亲信,我只有我自己,而你是个局外人,反而能多说几句话。”
摩柯首领道:“我不想听你说话,我也不想和你做朋友。”
说完再次迈步。
“我已经把杀李叱的事和孟可狄要了过来。”
郭鲁人道:“这你也不想听?五万两,他答应你了。”
摩柯首领回答:“他答应我了?”
郭鲁人点头:“是,五万两银子,我拿不出,我还没有找到来一护把银子藏在什么地方了,但我一定找的到。”
摩柯首领道:“那我何必和你说。”
郭鲁人皱眉:“孟可狄把事情交给我了,你当然要和我说,而且五万两银子也已经在我手里。”
他不等摩柯族首领说话,又补充了一句:“不过,不都是你的。”
郭鲁人笑了笑说道:“他不信任你们,不觉得靠你们这些人就能杀了那个冀州大贼。”
“那是一个很可怕的对手,李叱能来安阳转一圈,骗了所有人,转身离去,你觉得他会好杀吗?”
“所以这五万两银子,是你们所有人的银子,除了你们摩柯族的人之外,还有六十个人是他挑选出来的,你们将一起出发。”
郭鲁人道:“事成之后,谁杀了李叱,这五万两银子就是谁的,如果分不清楚李叱死在谁手里,这五万两银子你们分。”
摩柯族首领看着他,像是看着一个快死的人。
在他的眼神里,郭鲁人看到了杀意。
所以郭鲁人立刻起身,朝着外边喊了一声:“把人都喊过来!”
没用多久,六十个人站在了门外的院子里,他们这些人,是孟可狄亲自挑选出来的,每一个的武艺都很不俗。
但不可否认的是,他们彼此之间也不熟悉,所以就说不上会有什么密切的配合。
他们又互相看不起,还在戒备着彼此,所以就更说不上有什么默契的想法。
“这就是全部吗?”
摩柯族首领问。
郭鲁人点了点头:“全在这了,你们和他们,分成两批去冀州,互不干涉,他们想他们的办法,你们想你们的办法。”
他看向摩柯族首领:“所以这五万两银子,没有你以为的那么好赚到。”
“也不难。”
摩柯首领抬起手,手指上有一个黑色的东西,手指肚大小,郭鲁人并没有看出那是什么东西。
摩柯首领屈指一弹,那小小的东西飞上半空,发出很尖锐的声音。
郭鲁人皱眉:“你这是做什么?”
摩柯首领看了看他,回答:“当你猜到了可能会发生什么事情,就不要等着事情发生再想办法,我们存在的目的,是为了让事情不发生。”
郭鲁人眉头皱的更深:“你说的这是什么意思?”
从四周的院墙外边,跃进来数十名摩柯族武士,他们都穿着宽大的麻布衣服。
在掠进来的那一瞬间,所有人从宽大长袍下把连弩取了出来,动作整齐划一。
一瞬间,密密麻麻的弩箭从四周往院子里那些江湖客身上泼洒。
这些江湖客的武艺都不能说是庸手,但他们没有连弩,也没有铁甲。
在这样的战阵配合面前,他们的的武艺就变得意义不大。
每个人的连弩打完之后,院子里的六十个人已经没有一个安然无恙的。
他们的连弩精准且狠厉,每一支弩箭都是直奔要害。
郭鲁人从来没有见过如此高效的杀人,如此高效的配合。
“你们......怎么会有连弩?!”
郭鲁人猛的转头看向摩柯族首领。
他看到那个摩柯族首领左手抬起来,从袖口里飞出来一条黑色锁链。
锁链一瞬间缠绕在郭鲁人的脖子上,只一个恍惚,郭鲁人就被拉了过去。
下一息,在摩柯族首领的右臂衣袖中滑出来一根铁钎,噗的一声戳进郭鲁人的心口。
郭鲁人穿着一身崭新的红色官服,红色的血液把官服的颜色变得更深了些。
锁链松开,郭鲁人躺在地上。
他急促的呼吸着,想和天地争口气。
每个人活着都是和天地争口气,争的过是活着,争不过是死去。
他的视线逐渐模糊,所以他看不到,其他的摩柯武士在院子里像是一群魔鬼一样在补刀。
他们缓步走过每一个受伤的人身边,手中的铁钎刺下去,拔出来,然后走向下一个。
没有多久,这院子里就只剩下他们了。
摩柯族首领把右臂抬起来放在胸口,轻轻敲打了两下。
所有人在这个黑夜之中,用很低的声音回应。
“呼!”
片刻之后,两名廷尉将郭鲁人的尸体抬着进了书房,把尸体放在椅子上。
摩柯族首领进来后,在书桌后边坐下来,把他的箱子放在桌子上。
打开箱子,里边是各种易容的工具。
他示意了一下,一名廷尉将旁边的铜镜搬了过来,就在不久之前,铜镜里和铜镜外的郭鲁人,看着彼此,笑的那么开心,那么得意。
“如果我失败。”
首领看向他的同袍。
“回去之后告诉都廷尉大人,告诉李将军,我已尽力,没有辱没廷尉之名。”
说到这他停顿了一下,看向那个坐在自己对面的尸体。
“我不是什么摩柯族的人,我叫尚青竹,燕山下靠山村的人,我家吃的饭菜,我家用的银钱,都是李将军发的,我娘说,人要懂得知恩图报。”
他开始对着郭鲁人的尸体易容。
他们都要接受很多很多的训练,其中也包括长眉道人亲自教的易容。
他很认真,对着郭鲁人那张已经没有血色的脸。
看一眼郭鲁人,又看向铜镜。
天亮之后,一身红袍的郭鲁人走出府门。
他站在门口,深深的吸了口气。
他手里拿着一个卷宗,是真的郭鲁人写出来的,刺杀李叱的计划。
“去将军府。”
郭鲁人吩咐了一声,迈步登上马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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