姬凌生对着视野尽头一处村落舒了口气,近半日的车马劳顿,百里多的崎岖山路,除去一开始的新鲜感,剩下一路就提不起兴致了。姬凌生翻身跳下马,让黑风吃了一嘴的灰,再比较身旁玄宫境父亲不沾烟火的落地,高下立见,姬凌生视若无睹,拨了两下马儿鬃毛,黑风前蹄腾空,长嘶一声跑了个没影。
姬玄牵着马走在前面,姬凌生扭着酸涩胳膊漫步跟随。
村子不大,巴掌大的地方,风声传递尤迅捷,姬凌生二人前脚刚到村口,刘家村一百来户人家从村头到村尾全知道了,远远可以看见,栅栏门窗缝隙当中探出一双双眼睛,打量着村口两团人影,穷山恶水的,是个人就k算稀客。
村里人翘首驻足在自家门口,望着远处牵马而来的二人,待眼尖的看清了来人,便仰首大喊道:“大家伙快出来,别打缝儿偷看,有贵客上门咯,姬老爷来了!”,村子里响起一阵欢呼,“还有姬少爷!”欢声立刻少了九成九。
姬凌生嘴角抽动,惹得姬玄捧腹大笑。
走进村子,村民蜂拥上来,纷纷嚷着邀约姬玄父子去家里做客,姬玄微笑着一一婉拒,村民热情不减,开始拿姬老将军当年如何乐善好施,对村子贡献何其大说事,迫于无奈,姬玄只好敷衍着晚些再去,人群终于消停下来。
姬凌生夹在大婶大娘中,挨了不少白眼,却不是厌恶鄙弃,而是看待成一个长辈操碎了心的倒霉孩子,以姬凌生鹤立鸡群的身高,能全然看清四周目光,生气谈不上,可发作不得相当不自在。
小村子在思岳国北部,周围皆是层层山峦,比不上思岳西边的十万连绵大山,放在凡人眼里看来,两者其实差不太离,村里半月有一次赶集,是赤脚孩童们唯一见识大千世界的机会,其余时刻与外界来往不多,在青山重重包围的一小块平地上,刘家村民靠着耕地砍柴养活了一代代人。
姬家算外来户,姬家先祖在一次饥荒中来到这处算不上桃源的乐土,拿不出下地干活的气力,为了谋生便做了教书匠,在几百同姓村民看来,姬家显然是所谓的书香门第,可惜就是没有开枝散叶的福气,接连几代都是一脉单传,好在没断了香火,不然谁来教孩子们读书写字?
姬家人生来就带着读书人的阴柔气质,跟村里风吹日晒的糙汉子不属一路,就算去田里劳作个几年出来还是一身弱气,直到百年前,一个姬姓将军在五国乱战中名动天下,战功层层叠高,最后到了封无可封的地步,那将军也许是怕帝王猜忌,于是交了虎符卸了战甲,只做些领带新兵的小差,后来干脆拍拍屁股回家带孙子了。南地修士梦寐以求的地秘境,堆砌思岳皇宫的层层白骨,一人之下的尊崇地位,这些世人皆知,却鲜有人知道这个名不见经传的小山村。
“凌生哥!”一声雀跃叫声传来,姬凌生无需扭头,就知道是哪个屁大孩子,一个十岁左右的男童兴高采烈跑来,左手握着一根竹条,末梢用长线囚着一只蜻蜓。姬凌生挥袖清掉灰尘,斥道:“别跳来跳去,跟山上的猴儿似的。”
少年丝毫不理姬凌生的严厉语气,没瞧见他眼中的暗示,大步跑到姬凌生跟前,得意道:“凌生哥,前几年我娘非让我去镇上上学堂,都没见着你哩。现在你回来了,我让爹做了个铁弹弓,打鸟儿可准了,只要打中就飞不起来,咱好久没去山上掏鸟蛋,要不赶明儿?还有昨天我又在山上看见一个大鹰······”
姬玄听得一清二楚,不由大乐,姬凌生脸皮燥热,赶紧捂住男孩嘴巴,生怕再说出些糗事。姬玄拍拍姬凌生,说要去村民家要一些米糕香果用作上坟,让姬凌生先独自溜达会。
姬凌生如释重负,十几岁还跟小孩上山下河捕鸟捉虾的姬家少爷喘口气,羞恼道:“都几年前的事,你说它作甚!”,男孩挠挠头,很是纳闷。少年名叫刘远桥,村子叫刘家村,姓刘当然了得,而远桥二字更不得了,是长辈用一筐鸡蛋在镇上算命先生那求来的,每当提及姓名少年总会一脸傲然,虽然姬凌生不懂远桥二字到底有何深意。
姬凌生平时叫少年绰号小牛,第一次顺口叫的时候,少年就极不捧场,整张脸黑着,重复一遍又一遍刘远桥,奈何无法让兴头上的姬家少爷改口。哥俩四年前结识,当时的姬凌生在村子里气焰极为嚣张,村里小孩不敢与他玩耍,唯有少年是个初生牛犊,当然免不了让姬凌生一顿好揍。
姬凌生这时才仔细看清了一别几年的玩伴,瘦小身材,破了几个洞的布衣上沾着泥垢,脸上也有一些,头上的鸟窝剃了个干净,只留脑勺后的一缕编成小辫,少年肤色黝黑,眼睛黑白分明清澈如水。
又细细瞧了几眼,姬凌生突然笑了起来,小牛不解,瞅了半天才发现姬凌生是在嘲笑阿爹别出心裁用大剪子刨出来的马尾小辫。
小牛涨红了脸,争辩道:“你笑什么,有钱人家的小孩就这么剪的!”
姬凌生拼命忍住笑意,努嘴道:“谁告诉你的?”
小牛像被踩了尾巴,跳脚道:“我爹说的,这还是他给我剃的!”
姬凌生笑得更欢了,见小牛似要发怒,便收敛了,“挺好挺好,几年不见,你还是没长个儿。”
和小牛闲扯了会,姬玄找到了姬凌生,姬玄手上拿了一筐果子,果子零零散散,成色并不好,但在种满了红薯地瓜的村里来说已经是不错。姬玄轻声说道:“走吧,去看看你娘和你奶奶。”
姬凌生收起轻浮面孔,点头说好。
刘家村不远的一座青山上,山势不高不险不峻,只有一处显眼的断壁,像有人用神力把山体切下半块,刘家村民曾猜测是姬老将军神通怪力所为,那位学问不高的私塾先生又出来澄清,说这山本来就有,只不过无人问津,将天工推到人力头上实乃滑稽。
山腹空地处,姬凌生看着眼前两块墓碑,悲从中来。
一块刻着爱妻,另一块刻着慈母,姬凌生知道两块碑文都是父亲亲手所刻,老爷子怕触景生情,已经十几年不曾到访此地。
姬玄从旁边房屋取来扫帚刷子,扫开坟头边的落叶,剥去青石上的尘埃,如同下棋时一样小心翼翼。
姬凌生神情恍惚,当年奶奶病逝时分外凄凉,同时把同病相怜的白月带进了姬家。而对于娘亲他没有任何记忆,不知如何缅怀如何挂念,出神问道:“爹,你给我说说娘呗。”
谈及亡妻,姬玄脸上总会徒然染上一股悲意,姬凌生看不明白,耳旁只有父亲的春风细语,“世上就数她疼你,你爷爷或者能赶上,我就差远了。老爷子说我没出息,要让你接下他的衣钵,结果你娘死活不同意,给你取名锦宁也是这个意思,希望你一辈子平平安安就好,我以前不懂,现在才明白,到底要读多少本书行多少里路才能琢磨出这个质朴道理。”
姬玄走到墓前,手触在冰冷石碑上,大拇指在粗糙石料上细细摩挲,不去看姬凌生发呆发傻,轻声道:“等你为人父母,看着孩子呱呱坠地,等他长大,变成你年少时的模样,你就会懂了。”,姬凌生半知半解点头。
姬凌生也走近坟茔,然后一屁股坐下,从手边抓起两把黄土撒在坟上,呆呆问道:“人死了会去哪?”,姬玄摇头。
姬凌生微微一笑,不置可否,只身走向空地上的木屋,那是姬玄常年的栖身之地。姬玄仍留在原地,盯着其中一座坟墓,坐到天黑。
夜晚,姬凌生嘴里咬着一个村民亲切送来的大饼,突发奇想的朝姬玄问道:“父亲,你有想过续弦吗?”
姬玄站在窗前,望着月亮弯弯,摇头道:“这话你应该去问问你爷爷。”,姬凌生了然,不再发问,接着对付口中油水不多的饭菜。
姬凌生在屋内枯坐了一个时辰之后,终于耐不住性子准备出去走走,目标很好选,那处断崖便是极佳的选择。自从被柳若兮强带着爬了一次山,姬凌生对这种事兴趣大增,也许是上去的路程可苦中作乐,也许是山顶风景不错,就这样,姬凌生优哉游哉上了山。
鬼刀子山在这一片中算最高的,比起思岳峰矮上不少,一趟下来也轻松许多。
不远的那处家家灯火的村落分外惹眼,姬凌生叼着一个野果,一口咬下大半,轻轻呼道:“娘,你在吗?”
趁着月色,姬凌生琢磨着何时迎娶雪玉白月进门,何时去青云顶上修行,何时摘下天下道统的招牌,野心一长大,人就不知足了。
天上星星一颗连着一颗,照得姬公子一脸灿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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