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了两日,姬凌生没能走出两难境地,雪玉白月的柔情安慰不是对症良药,姬凌生依旧整晚整晚地难以入眠。
第三天,姬凌生在床上揉揉疲倦双眼,坐起身来,眯眼望向窗外,几多新兰在阳光滋润下争艳盛开。
穿好衣裳,随意用发簪扎好头发,喝掉白月悄悄放在小桌上的白粥,不咸不淡,恰如当下兴不起涟漪的心境。
姬府没什么特别地方,说大只是比较普通府邸,转了十几年,姬凌生闭着眼就能行动自如,房屋朴实大气不讲究排场,没什么可圈可点的地方,也没什么有趣场所。
姬凌生一路心不在焉,不看院中的参天大树,不赏一路的小桥流水,丛中花儿背对路过的姬凌生,像极了雪玉阁开张头夜里未被赏识的恼怒花魁。
最终姬凌生在一座偏殿前停下,深吸口气后推门而入,看着满屋的刀光剑影,似寒琴轻奏、杀伐气扑面,姬凌生找个蒲团坐下,希望能如老爷子所说,从中找个静心之道。
金剑大镰高悬,姬凌生心中再无向往,干脆闭上眼。待得越久姬凌生越是坐立不安,心中苦闷一分不减,闪入眼帘的道道白光像爬在姬长峰苍老面颊上的细密皱纹,多看一眼多一分愧疚。
“凌生!”挣扎中的姬凌生被惊醒,姬凌生转头一看,正是孤身一人的姬长峰。精神矍铄的老爷子对姬凌生招招手,姬凌生走到老人面前,默不作声。
老人对从小打心眼里喜爱的孙子微微一笑,笑容慈祥,拍拍姬凌生肩膀说道:“走,咱爷孙俩出去走走,老在家里闷着不好。”,姬凌生兴致不高,对姬长峰做出一个询问表情。
姬长峰笑着没有说话,转身离去,姬凌生忙跟了上去。
出了姬府,姬长峰带头往城西而去,姬凌生疑惑不已。思岳城中间是如日中天的岳氏皇朝,城北有一座傍山而建的古寺,宣扬佛法,普度众生,不问世事的姬凌生从来不过问古刹名字,城东官商扎堆,占去了思岳明面上富贵的八成,城南参差不齐一些,比之城东差上一点,芝麻小官的住所大多靠近城南,犹如大树参天的姬府坐落其中,至于城西,就落魄一些,人少地少钱更少。
城西姬凌生很少来过,如果不是醉酒恍惚中走错路,他可能不知道这片被浩大皇宫挤轧得偏安一隅的小地方能叫城西。当时姬凌生被一个质朴小摊汉子抗回家的,胡乱寻人指了半天路才到了姬府门前,汉子见了比皇宫小气很多仍显巍峨的姬府,吓得直接跑了,一边还不时回头望上几眼,让准备道谢的白月一阵奇怪。
穿过十里长街再往西一点,这就算是彻底算进入城西了,周围房屋从高变矮,从红瓦变成白瓦。
“爷爷,不是要散心吗,来这荒凉地方作甚?”姬凌生没忍住疑惑问到,姬长峰背负双手,灰白胡须抖动几下,“你真的不想修炼了吗?”
姬凌生本想直接否决,觉得不妥,改口敷衍道:“应该吧。”,年岁已有三百之高的鹤发老人扭头看了下姬凌生,看他不似作假便转回头去,继续前行。
见老爷子没有继续发问,姬凌生松了口气,他委实不忍让老爷子失望,再问几遍下来,那就不是出来散步散心,而是烦心糟心,走过灰墙白瓦,街角巷弄,姬凌生随意道:“老爷子,你说凡人修炼成仙到底是图啥,我琢磨了这么多年想不明白,你修为高深,给解释解释?”
姬长峰稍稍一顿,坦然道:“因人而异吧,我当年修炼了是为了争个名头,改掉我姬家命格。你曾祖父母皆是凡人,可偏偏到我这能感受到天地间的玄妙神奇,立志要从军的时候没少挨打,你曾祖父说读书,养一身浩然正气才是正道。我不信他那个穷酸秀才说的死道理,所以就选了条自以为然的路子,一路摸爬滚打,不得要领,幸得高人指点才堪堪破入地境。直到如今,我也觉得自个没错,天不生造化给你那还情有可原,给了你不用那不是糟蹋吗?做人得灵活,迂腐娇气最要不得,凌生,你说是不是这个理?”
姬凌生听得入神,暗暗想到自己这种推辞算不算是酸儒迂腐,听老爷子把戎马一生说得轻描淡写,没多少大起大落十几载浮沉的姬凌生知道其中不足以说道的艰辛,自己走马观花才几年,脊梁骨差点戳断,三百年更不用说,不知求得长生的仙人们又是如何度日。
两人在城西扎眼了点,姬长峰一身朴素仍旧像个上了年纪的富家翁,姬凌生明摆着是个衣裳鲜亮的娇气公子,路过一户人家,一懵懂年纪不知姬凌生如雷贯耳恶名的小姑娘伸出脑袋,看着卖相极好的姬凌生笑了下,姬凌生微微摇头,对前头老人笑道:“这才是最质朴的人儿,可比那些混账东西顺眼多了。”
姬长峰哈哈一笑说道:“不全是,机灵人想着法子发财搬到城南去,再琢磨着如何升官搬到城东去。”
姬凌生觉得有趣,跟着问道:“那剩下的呢?莫不是不知家中余粮殆尽,闷在屋中睡大觉?”
姬长峰早习惯姬凌生漫无边际的说话,扭头看了一圈,半开玩笑道:“余下笨一点的找不出赚钱的好门路,可不就多去城北拜拜佛烧烧香,借点运气也好。”
被老爷子逗笑的姬凌生斜眼看了眼城北,被房屋遮蔽看不到面目,于是撇嘴道:“那您老人家是第一种人喽?”
姬长峰不禁莞尔。
路上遇见几个衣裳破旧的小孩,小孩们停止玩耍,睁着好奇的大眼看着二人,姬凌生毫不客气瞪了他们几眼,几个小孩立刻一哄而散,他们可是听多了城内公子乘着凶恶大马踩死人后扬长而去的故事,姬凌生见状笑了笑,这世道可不得险恶才对?
姬长峰一路不停,一直到了西边城墙,城门处行人无几。走了一截路红光满面的老爷子兴致高昂,抚须笑问:“上去走走?”,姬凌生点头称好。
老城墙略显老旧,青褐树藤缠绕墙根,没一点京城该有的气派,大部分士兵不愿来这看守,油水少得可怜不说,周遭还鸟不拉屎,找乐子都没个去处。此时只有几个潦倒酗酒的老兵歪歪斜斜靠在石基上,好使自己不被酒劲冲倒,然后被治个松懈不怠之罪。
城墙高五十丈,越近看越巍然壮观,由于两次登思岳峰的经历,这五十来丈只能算小打小闹,没让姬凌生累着,直至城楼,没喘一口粗气。
眺望着远处风景,姬凌生伸伸懒腰,无太多表情,出声问道:“老爷子这是要与我说番大道理了?”
不知能否劝动这倔牛脾气的姬长峰不置可否,抖擞精神笑道:“爷爷知道你不爱听这些玩意儿,我也不爱讲,不过先听我说几句如何?不乐意咱就打住。”
姬凌生缓缓点头。
得到应允的姬长峰双手扶着半人高的石头围墙,未有拍遍栏杆的豪情万丈,更像个慈祥老人,语气也柔和,“你小时候说你要当修士,最后当天下第一高手,那时我就想着我孙儿从小聪慧过人,要是真修炼那还不得有顶天的出息?可这老天爷它不长眼呐,你嘴上说不在乎,但爷爷知道你比谁都不甘心,像现在咱们脚底下,那些天生运气就少一半的穷苦百姓一样不甘心,可没有办法。你奶奶在的时候总惯着你,可我知道她心里也怕,怕咱凌生从小没吃过亏,长大出了门去会吃大亏,我给她说用不着,没人比我们凌生更明白事理,果然我没说错,我看你出世的时候还想着什么时候咱姬家再出个地境,不过后来觉得你奶奶你娘在天上,我和你爹在地上,这样看着你胡闹也挺好。如今你能修炼了,你反而不想,爷爷知道你是累了,不去勉强你,但爷爷同样知道你骨子肯定还是想做个修士的,今儿啰嗦这么半天就是怕你以后会后悔啊。”
姬凌生神色低落,唉声道:“您说得我知道,正如您所说的我与下面那帮在蛛网上挣扎的百姓一般无二,拼着命往外爬,可每晚睡梦中也会惊醒害怕啊,他们怕一不小心丢了性命,我怕万一哪天打回原形我这脸可再捡不起来了,这样来看,不如没有野心偏安在此的好。”
深知他脾性的姬长峰了解了他意思,语重心长道:“世间哪得万全的法子,大道如逆水行舟,不进则退,不想着怎么往前就只能往后了,到最后什么都不剩下就埋进土里了。”
固执得钻进牛角尖的姬凌生摇了摇头,苦笑道:“正因是逆水行舟,使出尽数气力也不一定进之一寸,稍有气机不接,便是千里溃退,爷爷,听我来说一番道理如何。”
“哦?”姬长峰灰白胡子一颤。
姬凌生用手指着前方,指着脚下的黎民众生,一板一眼说道:“这是思岳皇都,地方够大了吧,里面的尔虞我诈、勾心斗角够多了吧。这么多人豁出性命,有几个人能笑到最后?所有人都成了当权的,又该由谁来当牛做马,充当小卒子?知足常乐的人不少,野心勃勃的人更多,这么多人争,又有几个能顺应天时地利人和?他们何曾惫懒懈怠过一刻?可还不是功亏一篑,不如说是天注定,把众生牛马的位置都安排好了。”
姬长峰语塞,良久才问道:“那你是信命,觉得自己就该一事无成?”
姬凌生叹口气唏嘘道:“以前不信,现在有点信了。”
奇怪的是姬长峰竟没有怒其不争的意思,只是指着头顶问道:“老天爷怎么样?”
对造物恨得咬牙切齿的姬凌生毫不犹豫道:“贼老天一个!”
退后两步,远离城内风光的姬长峰大笑,反问道:“那你就甘愿鱼肉,任老天爷捉弄?你何不把天捅个窟窿,找它问上一问?”
姬凌生一愣,老人不再多言,拍拍孙子肩膀,扬长而去。
姬凌生头顶青天,无限高远又无限拥挤,再看城内,低矮瓦房和高大皇宫重合在一起,却始终分明,姬凌生紧握着拳头,喃喃道:“无名而死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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