姬凌生回到姬府,躺在硬板床上,想睡睡不着。
细细盘演了遍近两日发生的琐事,然后开始顺藤摸瓜地推算前因后果,这是姬凌生常做的无聊事。尤其各种入微至细的小事,譬如某个汉子铁青着脸往家里赶,可能有人告诉他婆娘在偷人,让他做了乌龟;再比如某个老妇人兴高采烈跑进裁缝铺,那她不是嫁女儿就是抱孙子。
还有,商正每次抽着脖子偷看人姑娘胸前风景时,姬凌生就忙着揣摩她可曾婚嫁,芳龄几许。
他甚至觉得,思岳城的官府早该请他去断案,不然老百姓不会发这么多牢骚。
柳若兮他看不透,索性懒得去追究什么,纨绔子弟最重要的是什么?是自知之明。今天的意外收获,就是逮到了雪玉阁老板娘的尾巴,转念一想,女人都是琢磨不透的,哪能个个都像白月这么天真好懂。
想不透彻,姬凌生一个鲤鱼打挺震得床板哐当直响,下床坐到窗边,今儿是望日,恰逢月圆,适合独酌自醉。酒是思岳人极为称道的曲生酒,又叫曲秀才,相传是前朝一群文人雅士在林中流觞曲水时,半路冒出一少年,高声而谈,转眼又不见人影,酒客们以为是妖魅,待他现身时刺了一剑,没想到溶作酒水滑入杯中,满座沉香。
即便家里有个修仙的,但他不信世上有鬼神,也不妨碍喝酒。听说秋冬的月亮是属于诗人的,那他可得趁现在好好占用。
酒壶倾倒在地,姬凌生已然脸色熏红,这时候的他连白月都要绕道而行,一个拿买来的诗画卖弄的酒疯子,谁见了不躲?遥想前几年,买来羽毛扇学古人游城,意气风发,横行于庙堂之下。今天燃烽火,明天烧城墙,现在想起来,蠢归蠢,倒不觉得悔恨。作为一个纨绔,就当好一个纨绔,务实百姓说的干一行爱一行,就是这样子的。
姬凌生的恶名不仅是胡作非为,而是别人摸不清他的脾性,大家拍不到他的马屁,自然讨厌他。令人们惧怕的是他的喜怒无常,毕竟其他纨绔子弟也同样不讲道理,可因为两个铜板大打出手的,就这一个。
不就是不能修炼吗?老子当个浪荡公子照样痛快!
抬头看向窗外,一轮圆月挂在浓稠黑布上,无星无云,凸显得月色格外浓厚。
姬凌生盯着白玉盘上那几缕月缺,好似那团阴影起了变化,化作一张女子脸庞,噙着淡笑,眼眸深邃。月影忽然一变,变作另一张面孔,柳眉弯弯,脸覆轻纱,向他眨着眼睛。
姬凌生细细看了几眼,觉得小公主在他心头的分量轻了些,大概柳若兮带来的惊艳,略微抬了抬他本来不高的眼界。
凝神望去,月还是那轮清月。
想到明天,他心底潮湿了半截,还以为老爷子出马万无一失,其实早该想到皇帝会钻这个空子。但他应该说得不假,倘若公主有意垂情他,那就皆大欢喜。
不过自己和文治武功,等同于和尚和肉荤女色的关系,不相干。
颇有自知之明的姬凌生叹息着忖想着,掂量完自己,发现公主青睐自己的可能近乎于无,可总得一试,说不定这公主没有眼力呢?但这事估计悬,人家起码还有耳朵。而且女人们虽然看待心上人时处处眼拙,对方的一切缺憾都视而不见,但若是面对其他人,就彻底变成火眼金睛了,哪哪都能挑出毛病。
唉声叹气了会,姬凌生收回目光,爬回床上准备睡觉,突然觉得胸口硌得慌,探手进去,扯出一个东西。
姬凌生定眼一看,一个玉坠子吊在红绳上,映出一圈月光。
两指把玩着玉坠,他不自觉漏出笑意,渐渐脑子昏沉起来,睡意袭来,攥着玉佩,他朦朦胧胧睡去。
醒来后,他极尽舒适地躺在院中,四面嘉树覆荫,树叶剪成许多交错的光影,像许多眼睛,在他身上爬来爬去,隔间响着棋子落盘的声音。
似乎听到有人喊他。
姬凌生奔出门外,迎来一场大雪。
雪重风寒,姬家宅邸似乎也顺应时节,把红联替换上白底,两处檐角也挂着白灯笼,比素洁雪地还稍显惨白,好告知外面的人:这座府邸冬天里死了人。
姬凌生在门口瞧见了两个朝官,大紫衣袍,俨然是近侍的黄紫公卿,好像是来替皇帝送唁信的。
那两人问及家父姬玄的去向,姬凌生回答说父亲背大木箱子回老家了,瞥见两名官员莫测高深的抿嘴神情,姬凌生不曾省悟是怎么一回事,总觉得隐约明白其中的含义,却一时记不起来,只好掩上正门,预备找奶奶问个明白。
回头看见老仆坐在石阶哀哭,那么大年纪哭成那德行,当真是不好看。
但见此情景,姬凌生忽而想起奶奶一觉睡过去了,躺在父亲背着的木箱子里。
见了他,老仆月蓉又开始使劲抹眼泪,劝慰道老夫人多行善事,得了好报,被送到天上当了星宿,以后会在天上照料大家,不必忧心。
姬凌生心中又惊又喜,然而不懂家中何故一片哀恸,那浑身如雪的白衣又是为何,索性跑去找父亲询问,忽地想起父亲出了远门。转而找到昏暗屋隅角里的姬长峰,姬凌生凑到老人面前,稚嫩清脆的声音洒了一地。
“爷爷,月奶奶说,奶奶当了神仙,正在天上看着,是真的吗?”
他没想到平日里威风八面的老爷子,怎会跟家中老仆哭得一个样子,看着姬长峰哀恸欲哭却不哭的模样,姬凌生心里咯噔一声,突感不妙,不待姬长峰说话,便发疯似的奔了出去。
跑到街上的姬凌生看着皑皑白雪,像是想通了老仆编就的谎话,没来由想起奶奶的音容笑貌,悲意更甚。屁股坐在台阶上,大哭起来,呼天抢地,活像个舅舅不疼姥姥不爱的野孩子。
姬凌生哭声正浓,突闻一阵嚎啕传来,隐隐比他还惨烈,姬凌生心中悲愤,哭声愈渐惨烈,那头也应和得更大声,两处大而无望的悲声,响彻在弄堂里外。
哭不过,姬凌生怒从心起,以为有人存心做对,要看他笑话,于是站起身来,胡乱拉着袖子抹掉眼泪,向着哭声传出的巷子走去。
进去一看,一个小小身影蜷缩在墙角不断抽泣,哭声传出十巷八街,小小人儿哭着哭着,瞅见一脸怒气走来的富家孩子,以为要挨打,哭得更伤心了,像根在寒风烈雨中摇摆不定的野草。
凑上前去,一个蓬头垢面的小姑娘正哭得酣畅,声音震耳欲聋,只差将这辈子的泪水都放个干净。
姬凌生双耳嗡鸣,怒哼一声:“停!”
小女孩被姬凌生的凶悍气焰吓住,压住哭声,止不住抽噎咳嗽。
姬凌生皱眉咬牙问她哭什么,衣衫褴褛的小女孩一抽一抖答道:“我……阿爹死了,我家就剩我一个人了,只能在街上……刚刚听到……有人哭,我就忍不住……啊……”
她声音颤抖,话语总被抽噎打断,貌似小姑娘家中父女相依为命,寒冬给人做杂活染了风寒,拿不出钱治病,最后死在冰凉的炕上,小姑娘孤苦伶仃,地主没发善心,当天下葬后就给小姑娘赶了出来,姬凌生只能听出这些大概,比较一番,发现似乎真比他惨。
姬凌生见小女孩又轻声哭了起来,仿佛上了瘾,不耐烦的问她名字,小姑娘怯怯的说:“我,我叫白月,刚刚是你在哭吗?”
姬凌生理直气壮说不是,姑娘以为失去了那个同等际遇的人,又呜咽起来,哭了许久才消停,姬凌生瞥着眼睛红肿的小女孩,然后小手一挥,豪气干云地说道:“以后你给我当丫鬟得了,包你吃好住好!”
小白月似懂非懂地问:“你要收留我吗?可我什么都不会”
“没事没事,我家有的是银子!”
白月声音仍带着哭腔,低头说:“那我该怎么报答你?”,姬凌生转转眼珠,眨眨眼还未说话,小女孩突然从脖子解下一件东西,大概是她浑身最值钱的东西,冻得僵红的小手颤颤巍巍地递到姬凌生面前。
哐当一声,姬凌生招领着羞羞怯怯的白月进了家门。
这推门声惊醒了他,抹了把汗,原来方才见到的一切都是梦,不过这梦确有其事,来得有根源,恰好是六年前大雪连城的光景。
回想起往事,姬凌生眼里发潮,急忙抹了把眼眶,差点矫情。
拿着玉坠,沉思起来,得赶紧帮月儿找个如意郎君,可不能毁在自己手里,思岳城的公子哥没几个好东西。商正?算了,那家伙儿长相不俗就罢了,还满肚子龌蹉念头,不行不行。
提起商正,姬凌生又想起当年的第一次相遇:一个肥头小子从雪玉阁昂首阔步地走出来,显然昨夜得了逞,那有些拘谨后怕又暗自得意的表情,可算是姬凌生此生最难忘的光景了,第一眼就觉得这胖子合自己胃口。自打那次见面以后,他俩的交情就像春后竹笋一样蹭蹭往上涨。
商正这人俗是俗了点,可对朋友极为真诚,不同于思岳太子那个酸萝卜,说话行事总透着股阴阳怪气,也不像那小王爷,是个伪君子。
况且自己不也是个俗人吗?何必说别人。
否定了商正,这个自觉洒脱的矫情货漫无边际的想着,不知不觉昏昏睡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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