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4节:我叫做苍须

  苍须微微点头,沉默了一会儿,似乎在斟酌词句。

  随后,他才以一种苍凉的语调,说道:“我叫做苍须,我出生在一个农户之家,本来是一个农户之子。”

  “五六岁的时候,我就开始干活。我主要的工作是清理马粪。我们家有一头矮脚的驽马,主要用它拉犁。”

  “有一次我在清理马粪的时候,驽马忽然发怒,后蹄踢中了我。我一头栽倒在了粪便当中,险些窒息而亡。虽然侥幸得救,但如此近距离的接触死亡,让恐惧充满了我年幼的心灵,久久不能释怀。”

  “我变得非常胆小,害怕任何种类的马,甚至是形态相近的东西。我甚至不敢靠近马厩。我的父母安排其他的活给我干,我也是畏畏缩缩,稍有风吹草动,就要躲起来。”

  “这样的我,自然被玩伴耻笑、疏远,被父母厌恶,村中所有人都不看好我的未来。”

  “过了很久之后,我才知道,我的这种恐惧,或许不是恐惧马,而是恐惧农夫这样的生活本身。”

  “耻辱让我孤独,孤独让我思考。命运的礼物先苦后甜,让我害怕自己会以农夫的身份活一辈子。”

  “幸运降临了。在我八岁的时候,我看到了命运的曙光。一位马神教派的牧师,来到我们的村子,想要搭建教堂。村子里没有教堂,全村人都希望在生病的时候,有一位牧师治疗。所以,村民们自发组织,无偿地为牧师搭建了一座马神教堂。在所有的义工当中,我是最卖力的一个。我拼尽全力讨好牧师,拼命地表现出对马神的信仰,想要赢得牧师的欢心。”

  “牧师很喜欢我这样年龄段的孩子。他在一天的劳动之余,会召集包括我在内的十几个孩子,传授我们算数、文字等知识。”

  “春去秋来,当教堂搭建成功之后,牧师当众宣布了一个消息。”

  “他要在义工当中选拔几位,成为同工。甚至还要在孩童当中,招收两位,培养成见习牧师。”

  “没有人是蠢货,村民们为此趋之若鹜。神职人员的地位,远远高于农夫。而拥有适龄孩童的家庭,更几乎疯狂。”

  “我非常想成为见习牧师,我知道这可能是我一生中改变命运的唯一机会,为此我甚至可以不顾惜性命!”

  “竞争非常激烈。”

  “我凭借努力和之前的刻苦,留到的最后的选拔。一共有四个人,但只招收两个见习牧师。其余的三人,都是村中的富户,其中还有一位是村长。为了增加希望,他们动用自身的权势和财富,欺压我的家庭,逼迫我的父母,让我主动认输。”

  “我的家被排挤得几乎无法生存,每天都成了煎熬。父母劝说我,我当然拒绝,几乎和他们决裂。”

  “我抱着不成便成仁的态度,前去参加最后的考核。然而我失败了。”

  “幼年的阴影还笼罩我的内心,我恐惧马。对于马神,我便只有恐惧,没有敬爱。”

  “我无法信仰祂,哪怕我拼尽全力。”

  “马神的牧师英明睿智,同样也很无情。尽管我跪在地上哀求他,他仍旧淘汰了我。”

  “我失落极了,感到整个人生都暗淡无关。那一天傍晚,我失魂落魄地走在街道中,周围都是村民对我的嘲讽。也不知道怎么回到家,我根本吃不下任何饭。”

  “之后的一段时间里,父亲对我打骂,母亲斥责我太有非分之想。我家虽然是自由民,但是因为父亲生过一场大病,导致家庭条件很差,迫于生计只能耕作他人的农田,然后交租。这其实和农奴没有什么区别。然而因为我这件事,没有村民将多余的田地租给我们。”

  “为了惩罚我,父母交给我沉重的劳动量。每一天,我都是带着几乎要散架的身体,睡在草堆上。”

  “惩罚和失败并没有让我认输,嘲讽和排挤也没有让我绝望。我越来越不甘心,这种不甘心又逐渐转换成了一种愤恨。虽然消沉过许多天,但我很快就振奋起来。我努力的最大方式就是复习我从牧师那里学到的知识。”

  “我只有晚上才有空余。白天的时候,我必须很早就起床。如果完不成父母交代给我的工作,我连一块黑面包都不会有。”

  “尽管每一天都非常疲惫,但我始终没有放弃夜里的学习。我将牧师教给我的东西,背得滚瓜烂熟,深深地印刻在我的心中。直到现在,我对当中的每一份知识都记得非常清楚。我珍惜它们,爱护它们,就像珍稀我生命的希望。它们是我对自身命运的反抗!”

  “一天夜里,马神牧师悄悄来到草堆旁,唤醒了熟睡的我。”

  “我又惊又喜,心想难道有转机?我立即跪在地上,对牧师大声发誓,会尽全力信仰马神,排除自己内心深处的一切恐惧。”

  “但马神牧师却摇摇头,他说:马神并不强求信仰。之所以找到我,是因为他发现我的生活状态,并且已经暗中观察过了一段时间。我拼命努力,对学识充满了渴望的态度,打动了他。”

  “马神牧师给了我一个全新的选择。如果我充当他的奴隶,他就会传授我想要的知识,至于未来如何,全靠我自己的努力。”

  “我说服了我的父母,将自己卖掉。”

  “当然,主要是马神牧师为了买下我,花了不少的钱。”

  “牧师并没有欺骗我,甚至对我比我想象中要好得多。他甚至保密这场交易,让我担任教堂中的一个仆从。我用心服侍牧师的生活起居,竭尽心力,而他也传授我宝贵的知识。我懂得了更多的算术、文学、天文、地理。”

  “在所有的收获当中,我认为最珍贵的,是马神牧师对知识的好奇,并且刻苦求索的态度。这个态度影响了我的一生。”

  说到这里,苍须停顿了一下。长久的叙述,让他有点喘不过气来。

  苍须又继续道:“信仰的竞争有时比战争更加激烈。马神起源于荒野大陆,是兽族信仰的神。在圣明大陆上,祂的影响力太小了。所以,当生命教派传播过来,马神的信仰立即动摇,迅速溃败,没有丝毫的竞争力量。”

  “马神牧师被逼走了。临走之前,他解除了我的奴隶身份,宣布我重获自由。并且,他建议我继续求学。”

  “我去了银桥学院,参加了考核。马神牧师的教授让我有着坚实的学术基础,因此顺利通过了考核,成为学院中的一名贫苦至极的学员。三年之后,我从学院顺利毕业,成为了一名学者。”

  “我在银桥学院中任教三年,之后依靠学院的人脉,我成为了一个小贵族的管事。”

  “后来,我又流转了多位贵族,担任领地管理中的小职位。”

  “我不是贵族,也不是贵族从小培养的仆从,更重要的是,我没有修行的资质。这些原因让我屡遭轻视和排挤,职位一直都不高。”

  “如此过了五年,有一个机会出现在我的面前。”

  “一处村庄发生暴动,去往征税的官员被杀死了。负责征税的总管欺上瞒下,害怕被领主发现,便重金悬赏能够成功征税的人。”

  “我和那个村庄的村民熟识,便认为这是一个机会,自告奋勇去了。”

  “我被吊起来打,关在牢房中,不断折磨。”

  “就在他们要杀死我的时候,问我有什么遗言。”

  “我笑了出声,只是摇头,没有说话。”

  “这让村民们感到困惑。”

  “我告诉他们,我是他们的朋友,从未有敌意。我是来救他们的。如果他们顺从,缴纳税款,那么总管就当一切没有发生过。如果他们不愿意,那么就会有骑士前来剿灭他们。”

  “村民们惧怕,知道整个村庄绝对抵抗不了骑士。但缴纳税款,又会收尽他们的存粮,他们会被饿死。”

  “我假意告诉他们,总管已经暗中降低了税款。缴纳它们,村民们仍旧会有存粮,还能活下去。但是作为条件,需要村民们严格保密,否则会让其他村镇效仿。”

  “村民们商量了之后,答应下来。我暗中补齐了缺失的税款后复命。”

  “就这样,我得到了总管的青睐,终于被提拔。”

  “我身居要位,起初没有人看好我。他们认为我手无缚鸡之力,只是一个单纯的学者,一场刺杀就能了结我的性命。但事实上,在这个职位上我干了超过三十年。”

  “我身处的职位,让我有了表现的机会。我的学识则让我展现出自己的价值,领主都渐渐对我印象深刻。”

  “在这个过程中,我从未放弃对知识的追求。正是因为我不断获取新的知识,我的价值才越来越大。”

  “马神牧师虽然很早就离我而去,但是他追求知识的精神却已经和我的血液融为一体。”

  “我原以为我会一直侍奉领主到死,但命运又给我安排了新的道路。”

  “时间流逝,我越来越老迈,这让许多人看到了机会。同时,我追求知识多过权利的热爱,尽量避开领主内部的派系争斗,也让当权者不满。”

  “他们挑唆了一位年轻人。”

  “他叫做蓝途,整天做着成为骑士的白日梦。他是我最亲信的副手。领主的三小姐以爱情相诱,终于让这个年轻人决定背叛。”

  “他告发我,宣称我是隐藏多年的危险罪犯,对领地和领主一家一直居心叵测,暗藏阴谋。”

  “为了保存性命,我只能逃离。年轻人顺利接收了我的位置,被三夫人招揽。”

  “畏罪潜逃的行为,无疑证实了年轻人的指控。在逃亡刚开始的时候,我非常的悲痛、愤怒,沉溺于种种负面情绪中无法自拔。”

  “很久之后,我终于想通了。”

  “是命运给我新的路。”

  “我问自己,我已经这么大的年龄,时日无多,该怎么度过余生?最终,我决定追求我真正想要的东西,那就是知识。在所有的知识当中,我对生物学最感兴趣。我要在学术上有所成就,我要完成一部著作,竭尽所能阐述生命的奥妙。”

  “很快,就有关于我的通缉令传播过来。我并不意外。我侍奉领主一家,身居要职,知晓许多隐秘。领主一家不会轻易放过我的。”

  “我没办法在圣明大陆继续待下去,只能乘船去往兽族大陆。正好,荒野大陆有着许多独特的生态,对我完成学术著作会有很大的帮助。”

  “针金大人,我是一个背负通缉令的老家伙。您如果要招揽了我,无疑就和沙塔家族为敌。这就是我之前拒绝您招揽的原因。”

  “而我之所以掌握了爆蹄烈马的驯服方法,大半的技术来源于那位马神牧师。剩下的一部分技术是我用了三十多年的时间实验补全。”

  “这就是我的故事了。”

  “很精彩。”针金赞叹。

  苍须微微一笑:“多谢大人的夸奖,能得到大人您的聆听,是我毕生的荣幸。我的学术著作已经完成了一半,它们就藏在我的脑子里,但同时我也在沙塔领土中秘密隐藏了一份。”

  “这半部著作就藏在某个村庄废墟的牢房中。那是我曾经被严刑拷打的地方。就在铁镣铐下的砖头里。”

  “我的遗愿就是——如果我死在这里,那么请将我完成的半部著作,交给蓝途。当然,大人尽可翻阅收取,如果也能为您所用,那也是我的巨大荣幸。”

  针金皱起眉头,不免感到疑惑。

  “蓝途?”紫蒂不知何时苏醒了,“如果我没有听错,蓝途就是那个陷害了你的年轻人呀?”

  “是的,紫蒂小姐您没有听错。”

  苍须的脸上流露出复杂的神情,苍凉、悲伤、还带着一丝痛楚和希冀。

  他接着道:“因为这个年轻人便是我的儿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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