咸安宫内,看着彩绣辉煌的母亲和表妹,恍若一双姊妹一般站在那,风华绝代,李暄双手掩面,使劲揉搓了几下后,见礼道:“给母后请安,也给皇后表妹请安……唉,从前不大明白,愿身不复生王家之念,如今方知矣。”
看着满头灰白的李暄,尹后凤眸怔了许久,等她回过神时,业已泪流满面。
尹子瑜同样心中震动,不过因为李暄先前对贾蔷咄咄相逼,百般下手妄图阴杀,所以倒未因此时模样落泪。
李暄见之,不无难过道:“果然是嫁出去的姑娘,泼出去的水。子瑜都不知心疼心疼哥哥……”
见他这般活泼,尹子瑜反倒笑了笑,清眸闪亮。
“母后也坐罢,就不请母后和子瑜吃茶了。”
李暄请尹后、尹子瑜落座后,又同尹浩道:“你派人去给那球攮的传话,就说爷想见见他,问他敢不敢来。”
尹浩闻言,迟疑稍许,不过还是去了。
未几而归,道:“已经派人去西苑告知了。”
李暄斜倚在椅子上,“嘿”了声,正这时,见云氏抱着一两岁多的稚童出来,与尹后见礼。
尹后看到云氏的模样,立时就想到了云妃,太像了……
她先前自然已经知道,李暄将他老子的妻妹给偷进宫来,只是碍于自身之事,未曾发作。
这会儿见了,看着云氏抱着的孩子,神情有些复杂,微微颔首。
后面牧笛见之忙趋步上前,送上了一件鸾凤玉佩,作见礼。
待云氏抱着孩子谢过后,李暄柔和的目光从妻儿身上挪移开,转眼看向尹后,笑道:“母后,儿臣也非打一开始就一心谋算这个位置。若不然,前几年那几个孩子,也不会叫邱氏给白白谋害了去。连夭折了几个,儿子心都要碎了。只当是老天爷在折磨我,也就是从那时起,儿子起了狠心。越是如此,儿子越要坐到那个位置,叫老天爷开开眼!
二舅舅也是因为这些事心疼儿子,才将那支龙雀借给我顽顽……”
尹后轻声道:“所以,你第一次出手,就弑了太上皇,你皇祖父?”
“皇祖父?”
李暄叹息一声,道:“那哪里是皇祖父,儿子活了二十来岁,见过的次数统共加起来也没二十回。在他眼里,只有李皙、李暝、李春他们,才勉强算是太上皇的孙子。如儿臣这般的,怕是不如九华宫的一条猎犬要紧。
他不死,父皇就会按部就班的接掌皇权。太安稳了,大哥和三哥、四哥便远比儿臣有机会。唯有大乱起,儿臣才有机会冒头……
不说这些了,若是重来一回,儿臣或许还会再这般走一遭,自古天家夺嫡,不都是这些路数么?也不算甚么大逆不道。毕竟这个位置,实在没法子抵御。
但落到眼下这个地步,儿臣……也是心灰意懒。
罢了,德不配位,这个位子果然不是我能坐的,还是谁有能为谁来坐罢。
贾蔷这二年如何?弄来弄去,还是他技高一筹。”
尹后目光复杂,缓缓垂下眼帘道:“他这二年来,除了接见十八省督抚官员,讲述开海之道外,余者都和一些匠人西夷们搅和在一起,本宫也去听了几回,多是炼铁炼钢,还有劳什子橡胶、水泥等匠作之事。
这二年来,他最开心的时候,便是钻研这些有了结果之时。
对于皇权,却是几乎没有过问过。
便是此次回京,也待不得太久,还是要出去,继续开海盛事。
先前他曾于本宫说过,对于这个位置,他并无十分兴趣,果真坐把椅子,也是为了几百年后起硝烟时打的轻些。
当时本宫心中并不明白这些是甚么意思,如今却明了了些。
五儿,他所谋划之事,远比你想的更深远,也更长远。
本宫虽为女流之辈,却自诩非平庸凡俗之辈。
论心智谋算隐忍手段,能输给何人?
可是,面对王爷,却如同仰望苍穹瀚海,唯有敬服。”
贾蔷开海占领无尽田土的意义,放在他前世,就同有人突然带领国人向星辰大海进发,并圈得无数丰饶肥沃的星球一样,令人震撼,也同样令人无力……
李暄目光复杂,笑骂了声:“那个球攮的,从来不省心。他要早些弄这些……”言至此,顿了顿,叹道:“早弄这些,就更不能放过他了。”
“是啊,不管怎么弄,你和你老子,又怎会放过我?”
李暄话音刚落,就见贾蔷从外进来,目光清淡,即便看到他一头白发,也没动容,还嘲讽了句。
李暄似乎根本不为其威势所迫,从椅子上蹿起跳脚骂道:“爷若想杀你,果真没机会?当初那么些人骂你,堵到你先生家门口骂街,爷提着鞭子去抽人,也是为了算计你?你道你一心开海,爷几回回让你走,你偏不走。好,你不走,爷就叫你丢了那些家当,安生当一个富贵王爷,也是为了杀你?贾蔷,不是爷要杀你,是这个位置要杀你!换哪个人坐这里,能容得下你?
如今你自己坐在这个位置上,你能容得下爷?”
贾蔷提了把椅子,挨着尹子瑜坐下,与她笑了笑后,淡淡道:“你也不必相激,更不必故作此态。有甚么容得下容不下的?宝亲王在秦藩以南千里之外有一封国,其封国之外八百里,还有一岛,那是给你备下的。不过现在还不能去,等宝亲王把他那岛经营的再好一些,偷偷摸摸的从沿海再运去些百姓,繁荣起来后你再去,也好有个照应你的。”
李暄闻言面色一滞,看着贾蔷匪夷所思道:“你……果真要放我走,还让我大哥……壮大?贾蔷,人不可能永远在运势上。即便你眼下在走运,十年二十年,三五十年,下一辈人,你的子孙未必会?你……”
贾蔷呵了声,站起身道:“果真他们不争气,让你们把江山夺回来,那就夺回去罢。
你们不夺,难道让西夷们跑来烧杀抢掠一番?
我可不会做江山万世传的美梦。”
说罢,同尹子瑜道:“这御花园不错,我们出去走走罢。过半年还要出京,你也要忙着整合天下名医奇医,研究牛痘预防天花一事。这半月得闲,咱们偷偷懒?”
尹子瑜抿嘴一笑,微微颔首,起身立于贾蔷身侧。
贾蔷又同尹后道:“你再劝劝他,不必担忧害怕,挣扎着好似我真要杀他一般。登基不登基,和他关系并不大了,我也不会行禅让之事。”
说罢,不再看面色剧变,眼中惊惧怨恨再难遮掩的李暄,牵起尹子瑜的手,往外行去。
哪来那么多大彻大悟,心中屠刀若是能这般轻易放下,世上的得道高僧也没那么少了。
无非还是怕死罢了,暂且隐藏仇恨……
但,他又岂会在意?
……
“你果真不怕他们将来复仇?”
御花园的白玉拱桥上,就着璀璨宫灯,尹子瑜落笔问道。
贾蔷瞧见了,呵呵笑道:“小婧安插了不知多少探子过去,平日里甚么都不会做,还会帮他们做事。一旦他们起了行刺的心思,他们也就不必留存在这个世上了。比起可调动的资源来,他们差了一万倍都不止,何惧之有?他们若是稳扎稳打的种地发展……唔,种上一万年,也不可能赶得上咱们,那就更不必害怕了。”
尹子瑜看着自信的仿佛天地寰宇皆握在手的贾蔷,抿嘴一笑,也不再多虑甚么。
她选中的男人,虽然有时好色的紧,但却是任谁都不能否认,顶天立地的绝世男儿。
鼠辈,又怎能入他眼?
反手将贾蔷握着她的手又握紧三分,两人漫步于当世最宏伟壮阔的九重深宫中,赏观夜幕月色……
……
咸安宫。
尹后看着浑身上下颓败冰冷的李暄,叹息一声道:“原不必如此的,他本就不会杀你……”
“因为不屑?”
李暄低垂着眼帘,声音恍若锈锣擦响,又仿佛在哭泣。
尹后沉默半晌,她知道贾蔷这样的做法,对一个骄傲的人,是何等的打击和羞辱,但她也知道为何……
无论是李暄,还是李暄的老子,都几次三番的对黛玉等贾家内眷下毒手,以摧毁贾蔷和林如海的心智,此计不可谓不毒。
虽然胜利者理应大度,但这一点,贾蔷明说过,不可能发生在他身上。
而与李暄曾经的交情,准他活一命,便还清了。
至于活着的李暄,是不是比死了更煎熬,就不会顾忌了。
显然,贾蔷的报复,更狠,也更彻骨铭心。
“你若,果真想报仇,就好生活下去。等出了海后,励精图治,未尝,没有回返大燕的一天……”
尹后垂着眼帘,说下这句话后,转身就要离去。
却听李暄在背后又恢复了不正经的语气,笑呵呵道:“是啊,还有机会。只是为了能多争取些时日,母后还是早点和那球攮的给儿臣生个弟弟罢。再给这个弟弟谋个好封国,一二百年后,说不定真有惊喜的事发生。”
尹后身形略略一顿后,往御花园方向行去。
今晚,只她和子瑜在……
她早就知道,那个胸怀伟岸的男人,心里藏有甚么样的心思。
依他又如何?
……
西苑,天宝楼。
被寻来的李婧愕然的看着黛玉,道:“娘娘,这会儿去叫王爷回来?宫里不是有事么……”
黛玉淡淡道:“再有事,这会儿也该谈罢了。你去寻他,就说他若不回来,子瑜姐姐回来也成。”
听闻此言,李婧面色微微一变,神情有些闪烁,看着黛玉干笑了声,道:“娘娘,爷喜欢,您又何必……”
黛玉闻言登时作色,道:“简直荒唐!赶明儿他连孙姨娘也瞧上了,让你和孙姨娘一道侍寝,你也依他?”
孙姨娘是李婧父亲李福的妻子……
李婧脸色涨红,但当着黛玉如何敢造次,见黛玉发怒,只能跪下听训。
紫鹃在一旁轻轻拉扯了下黛玉的胳膊,使了个眼色。
黛玉收敛怒意,道:“起来罢,原不是生你的气,也不是拈酸吃醋,更不是防备尹家……只是,心疼子瑜姐姐。这个道理,爷们儿不明白,可你我身为女儿家,自当明白。
那位太后虽美艳无双,可心性却不是寻常女人。她不在意这些,子瑜姐姐却不同。
如今既是一家人,就要尊重着,不可一味取悦讨好他,让子瑜姐姐受糟践。
可明白了?”
李婧闻言大为震动,看向黛玉也愈发尊敬,起身抱拳礼道:“遵娘娘懿旨!娘娘放心,必将子瑜姐姐带回来!”
等李婧肃穆离去后,紫鹃同黛玉小声埋怨道:“都到这一步了,就让王爷高乐高乐又如何?姑娘偏约束的紧。”
黛玉没好气白她一眼,道:“你懂甚么?这才叫过日子。”
紫鹃闻言一怔,似乎明白了甚么,但又不大明白……
……
翌日清晨。
贾蔷自天宝楼中起身,黛玉、子瑜与他穿戴整齐后,他乐呵道:“牛痘的事,已经叫人预备起了。若是顺利,可以将安济坊顺势推行天下。”
安济坊便是类似于公立医院的机构,眼下自然还不能大规模铺展开来,朝廷负担不起。
但随着海外资源不断的流入大燕,最多二十年内,安济坊一定能开遍大燕一千五百余州县。
无论怎么看,这都是功德无量的慈悲伟事。
由黛玉、子瑜来负责,二人之名,也将永垂青史,绝非青史上那些名后能及。
黛玉笑道:“此事最好别带我,我没那么厚的面皮,去贪子瑜姐姐的功劳。”
尹子瑜闻言,轻轻摇了摇手,指了指自己,又指了指黛玉,最好又虚点了下贾蔷。
黛玉笑道:“虽是一家人,此法也得自于他,可真正操持的,还不是姐姐?我又不通医理。”
贾蔷在一旁笑道:“没你这个皇后娘娘坐正中宫帮着出面,只子瑜一人,非得累死不可,也有诸多不便。你就别推辞了,再说,日后还有许多其他的事……”
黛玉眼睛一转,道:“那你给宝丫头安排的甚么名堂?”
这可是一生之敌,宝丫头那身前鼓囊囊,那腚圆滚滚,这会儿又怀起了,看架势想是要追赶李婧……
贾蔷干笑了声,道:“织布机不能只由德林号一家独肥,世上穿不暖衣服的百姓还有太多,只靠德林号一家,还是太慢。所以想将新式织机的发明,冠上她的名儿……当然,不是为了强求让她留名,就是想让世人知道知道,天家的内眷都在做事,还能做成大事,她们的内眷出来做事,不算甚么大逆不道的难堪事。为了解放生产力,我也是拼了!
“呸!”
黛玉啐了口,不过到底没说出不许的话来,嗔了贾蔷一眼,道:“快去罢,爹爹他们在勤政殿等着呢。今儿接舅舅一家来宫里做客,你忙完了早点过来。”
“诶!好!两位贤妻,告辞!”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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