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国潮1980
除了忙,宁卫民没有尽早去见殷悦,还有第二个原因。
那就是他一时还没想好,该为丢了工作殷悦做出怎样的后续安置。
或许有人会认为,完全没必要“好人做到底,送佛送到西”。
宁卫民救了人已经满可以了,难道还得上赶着帮人家找工作?
还得继续管殷悦吃喝拉撒、生老病死吗?
这是滥好人啊!岂不是太贱了?
其实这么想,才是对这句话错误的解读,片面的理解。
因为这句话的真正含义,说的就是帮助他人一定要恰如其分,才会有好的结果。
所谓“底”和“西”,固然是说做事就要做到位的意思,却并不是意指必须走向极端。
要知道,人和人的关系是很微妙的。
虽然帮助他人是一件好事,助人者理应获得受益者的感激和好感。
可如果帮助的方式不对,或者帮助的程度不足或过了火,都可能事与愿违、得不偿失。
对方也许不但不会感激你,甚至还可能会憎恨你。
比方说,大雨滂沱,一个人送另一人去车站。
走到最后的几十米的地方,送人的却嫌弃前面有大水坑拦路,扭头回去了。
让对方仍然成了个落汤鸡,回家还病了一场,这让人家怎么感谢?
再比方说,有人求上门来,被求的人毫不推诿,出手相助。
可事情虽然轻而易举解决了,助人者却就此事四处张扬,到处显摆,这应该吗?
没错,助人者是痛快了,很能满足一下自己的虚荣心。
却也会降低这份人情的价值,伤害对方的自尊心。
古人甚至总结出了“大恩似仇”这四个字。
说的就是人在承受大恩,却又无法报恩的时候。
这份恩德就会自动走向它的反面,变成一块压在人心里泰山般重的石头。
让人心生自卑,觉着自己无能,一辈子都喘不过气来。
而最终,这份恩德就会转化成受恩者心里一股莫名的仇恨,进而对施恩者充满憎恶和恨意。
这就是人性啊!
所以宁卫民,聪明就聪明在帮人之后,往往都会让别人也有机会为自己做点事,来稳固感情,抵消这种副作用。
如他把工作名额让给边建功后。
边建功去了北极熊,主动张罗帮着他弄杨梅汽水,弄罐头。
宁卫民并没有扭捏作态的推辞,而是很高兴的接受了,很真诚的感谢。
米晓冉也是因他,才能去重文区旅馆上班。
那么好,既然宁卫民当时在利用工作之便搞邮购,索性就拉米晓冉入了伙。
让她帮忙保密和周全,也算是达成了一种有来有往的平衡。
至于罗广亮和张士慧,宁卫民对他们施以援手后,在自己的生意上对他们依仗非常严重,简直离不开他们了。
这才是保证他们的友情良性发展的基础。
所以具体到殷悦这件事上,当时救人的时候,可以说事发突然,比较仓促。
但事后,宁卫民既然还有这个能力,那为什么不替殷悦再多想一步呢?
以避免事情有可能去朝着不好的一面发展呀。
事实证明,宁卫民在一点上的先见之明,的确是很有必要的。
因为12月31日,当他在元旦前夕,终于有时间去探望殷悦的时候。
殷悦就打算要采取一种令他大惊失色的报恩方式。
具体经过是这样的。
最近感到实在是累坏了,宁卫民在元旦前就决定给自己提前放一天假,顺便去殷悦看看,找她深谈一次,定下她的前程。
这天是周一,他买了一些水果吃喝当礼物,是上午十点多来到殷悦家的。
理由也是现成的——慰问职工。
要知道,早在严丽去接殷悦的时候,宁卫民就让严丽带了话过去,替他嘱咐殷悦。
说没必要让家里人替她担心,这件事还是继续瞒着的好。
没了工作并不要紧,他会帮忙想办法的。
还让殷悦跟她家里说,最近累病了,公司放了她带薪假期,等调养好身体再上班。
所以殷悦的奶奶和她两個弟弟,至今都不知道殷悦离家的这段时间,实际上遭遇了什么。
而且因为知道宁卫民是殷悦的领导,再见到他,殷悦奶奶不但很是客气,也相对熟络了许多。
这一次,老人就主动和宁卫民打听起殷悦工作中的表现。
宁卫民其实也想和老人多聊聊天,从侧面再多了解点殷悦的情况。
就这样,一不留神他就跟老人说话,说到了午饭的点儿,偏偏还没跟殷悦说正事呢。
老人非要留饭,宁卫民自己也不愿意就这么走。
结果最后就成了他给殷悦家添麻烦了。
殷悦为了他专门跑出去一趟买酒买肉买鱼,腿脚不大方便的老人还亲自下厨烧的菜。
真是弄得宁卫民挺不好意思的。
一直等到吃过饭了,碗筷收拾好了,老人也该歇午觉了。
宁卫民又喝过了饭后清口的茉莉花茶,才终于得着跟殷悦单独谈话的机会,来到了她的小屋里。
可那里面才多大点地方啊,自然俩人就一起肩并肩的坐在了床上。
谁成想,宁卫民刚要打开他的皮包拿东西。
还没来得及开口说什么,殷悦就软绵绵的往他的身上靠。
宁卫民整个一措手不及,被吓了一大跳啊。
他“噌楞”一下,就跟烫了屁股似的站起来了。
这一下,在阳光透过窗帘照出一片朦胧的银亮世界里,气氛立刻变得十分的奇怪和暧昧了。
多亏,殷悦的小屋因为空间实在有限,窗户上的粉蓝布窗帘是用钉子固定死的。
幸好,时间已经差不多快到下午一点了。
院儿里但凡中午回来吃饭的人,该上班的上班,该上学的上学,大部分人全都走了。
这让宁卫民还多少踏实一点,确信刚才这一幕没有让人看到。
“殷悦,这是干嘛啊你!这不胡闹嘛……”
谷豋
然而宁卫民才刚表情严肃的说了两句,殷悦就忍不住哭了。
她扑到床上,趴在枕头上呜呜的哭了。
女人的这一手,用在男人身上永远都是管用的,是无需承担责任的神器。
难以再继续呵斥的宁卫民,虽然更感到尴尬,不知该如何自处。
却也只能像哄孩子似的软和了语气,相劝起来。
“哎哎,殷悦,我也没说什么呀。我的意思呢,其实是……哎,你用不着这样。咱……咱们俩呀……”
“宁哥,宁哥,我想要报答你。”
完全不同于宁卫民那么语无伦次,殷悦却很是有点执拗,激动地打断了他。
“你要我为你做什么都行!你到底要我怎么办呢?你说吧!你说呀!”
这姑娘也不知哪儿来的勇气,她突然就站起来,主动抓住了宁卫民的手,然后一把按在了自己的胸口。
像这等脸红的事儿都敢做,她简直比曾经勾引过宁卫民的江惠还要直白大胆。
但那手却比冰还要凉!
这也让宁卫民一下理解了这个姑娘的心境,不禁由衷替她行此无奈之举哀叹一声。
“何苦呢?你不要糟践自己!你奶奶就在隔壁,咱们可不……”
然而这话反而还让殷悦误会了,她忽然扑进了宁卫民的怀里。
把头埋在他的肩膀上,蚊子一样的小声说。
“宁哥,我是心甘情愿的。我知道这里有点不合适。伱要觉得待不住,那咱们就换个地方。我……我跟你走。你说去哪儿,咱就去哪儿……”
那成串成串的泪水,此时更像是断了线的珠子一样,掉在了宁卫民的胸前,浸湿了他的西装。
尤其殷悦“簌簌”发抖的娇躯,再配合上那委委屈屈的语气,更能让宁卫民从内心深处生出难以抑制的怜悯。
天哪!
简直就是作孽呀!
这是什么样的考验啊!
这么一个白茉莉花似的,香喷喷的小美人儿,主动投怀送抱!
一点不比江惠那样成熟艳丽的大美人儿,所释放的诱惑力差多少啊!
宁卫民彻底陷入了天人交战中。
一方面,荷尔蒙产生的欲望和血气方刚的身体,促使他不管不顾冲动一把。
可理智和道德,又在极力阻止他干坏事,并且让他万分不安。
真就像心里有个天使和魔鬼在吵架一样,太让人为难了。
有心拒绝吧,他怕会伤了殷悦的自尊心。
可要不拒绝呢,那对得起自己的良心吗?承担得起后果吗?
宁卫民一时手脚无措,浑身冒汗,身子僵硬得都快虚脱了。
可这么拖下去也不是办法,万一殷悦错会了他的意思,以为他是默许了……
哎哟,不行不行!
那再想要回头可就来不及了!
“我说,你这是想害死我呀!”
终于,宁卫民还是稳住了心神,做出了正确的选择。
他苦笑着摇头,执意将殷悦推开了。
“这要是让别人知道……那……那你我的名声可就全毁了。弄不好我还会被人视为乘人之危,专爱跟下属乱搞男女关系的臭流氓。你不想让谣言坐实,我也被公司开除吧?”
“宁哥,你……”
殷悦的心绝对因此而受伤了。
她眼睛里全是晶莹剔透的泪水,同时也充满了诚惶诚恐和难言的委屈。
“我真的真的没有害你的心啊。你救了我,我不是个丧良心的人。绝对不会告诉任何人的……”
“宁哥,我……我从来都没有谈过恋爱。你……请你一定相信我,我绝不是那种轻浮的姑娘……”
“我只是想报答你。你不但为我补上了款子,甚至为我都……都……我就是做牛做马都愿意……”
凄然一笑,殷悦的泪水终于溢了出来,有些憔悴的脸颊上,流露出淡淡的苦涩。
但坚毅的眼神,也把心境表达得一览无遗。
这么一来,那宁卫民还能受得了么?
“殷悦呀,别这么说。你让我都无地自容,简直想撞墙去了。我怎么跟你说好呢?我是真的打心眼里认为你是个特别优秀的好姑娘!可我根本不值得你这么做啊!真的,任何人都不值得你这么做!”
“你骗我。宁哥,我知道,其实你只是不喜欢我,你身边有那么多比我漂亮的姑娘呢。可我实在没有什么其他的东西可以给你了。你放心,我向你保证,我一定不会缠着你的……”
哀哀叹了口气,宁卫民真不想再这么没完没了跟她纠缠下去。
否则别说他难保擦枪走火,也难保这丫头钻进牛角尖出不来。
万一一个想不开,再出点什么事儿呢?
所以啊,赶紧直接挑明来意吧。
“殷悦啊,有些问题我想问你,你能告诉我么?你觉得我是圣人吗?你觉得我高尚吗?你觉得这世上会有平白付出,不求回报的好人吗?如果真有这样的人,他难道不是个彻头彻尾的傻子吗?我会有这么傻?”
甭说,这招倒是管用。
宁卫民用这些让人怎回答都会尴尬的问题,一下子就转移了殷悦的注意力。
人的思维是有惯性的,当朝着一个方向思考下去,就会倾向于一直思考下去。
于是殷悦开始恢复冷静。
掌握了谈话方向的宁卫民则趁热打铁,继续牵引她的思维。
“我知道,那个公司里传言价值一千万的专利,把你也给吓着了,是不是?”
“你觉着我付出天文数字的代价救你,这份恩情,你这辈子怎么也还不起了?对不对?”
“可你又是个自强自爱、有骨气的姑娘。无论如何你也想报答我。如果做不到知恩图报,你就觉得自己活着,良心不安。连喘气儿都困难。让我说着了吧?”
“所以要是我对你提出要求,不管让你做什么事儿,你都不会让我失望的。没错吧?”
这些问题其实都是双方具有共识的问题,也是宁卫民故意设计的语言陷阱。
这让殷悦在不知不觉中就被他牵住了“牛鼻子”,忍不住连连点头称“是”。
而这恰恰就是宁卫民要的效果。
至此,他猛地一个顺水推舟,终于亮明了他的目的。
“所以啊,我要你今后为我工作。你答应吗?只要你同意,尽心尽力帮我五年的忙。其余你什么都不用为我做。咱俩就算扯平了!”
“啊!”殷悦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宁哥,你要我替你工作?就……这么简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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