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百五十章 一针见血

  丝毫不知旁人家烦恼的宁卫民这几天过得无比开心。

  他也算是给自己放了个假。

  陪着师父康术德足足在津门转悠了一个星期,他才开车又把老爷子送回了京城。

  要说这一趟,钱是真没少花。

  宁卫民出京时带了一万五上路,居然差点不够。

  可也必须得说,他们是真没白跑,去得太值了。

  因为他们此行不但圆满了康术德心底的夙愿,而且也真没少搂宝贝,是大有收获啊。

  这津门可不是一般的地方。

  想当初在清末民初的时候,许多晚清大臣、下野的北洋废官为了避嫌,同时还能占据进京之便,都来津门当寓公。

  这里也曾是白俄贵族来华避难的主要城市之一。

  所以在津门,流落民间的好东西是真不少啊。

  虽然时间短,师徒二人从今买回来的东西不多,也就十件出头。

  但样样弄回来的都是绝对精品,全是够格放进故宫的东西。

  像一对“福禄延绵”明弘治黄釉镂空转心瓶是最大的。

  其次是一个雍正朝盘龙五锦的扁壶,一个康熙的“玉壶春”瓶。

  此外,还有一个里面摆着个小花篮,做工极为精湛的俄罗斯冰山彩蛋。

  特别值钱的小件儿也差不多有五个。

  一个翡翠扳指,一方宋代端砚和一只明成化斗彩鸡缸杯,还另有两件儿古月轩的料器鼻烟壶。

  但所有东西里价值最高,最为难得的还得说是字画一项。

  这一次,他们可是逮着上好的古画了。

  除了买下了一卷黄庭坚的大字书法《仁亭诗卷》,一幅由郎世宁所绘的《乾隆大阅图》之分卷《幸阵》之外。

  他们还尤为幸运的发现了米芾的真迹。

  一副素绢的书画中堂《花中神仙》,连中画外加对联全都齐全,正好是一套。

  那不用说,这已经不是普通的宝贝了,必须不惜代价果断拿下啊。

  真等马家花园修好了,就这一套米芾的书画挂在主要厅堂之中,那就能一下抬高整座宅院的格调。

  只要懂行的人,谁看见,都能吓一跳。

  瞧瞧,多么巧啊,房子刚收回来,就能意外得到这样的好东西,这简直就跟老天爷故意给的一样。

  对于康术德而言,是一种多么大的安慰啊!

  至于宁卫民,其实让他满意,根本都用不了这么多东西。

  光是那对儿镂空转心瓶便已经足矣了。

  要知道,宁卫民还清楚的记得自己前世的时候,大概2010年前后,国内外媒体都曾经疯狂报道过一件有关拍卖会的新闻。

  当时伦敦拍卖了一件清乾隆粉彩镂空“吉庆有余”转心瓶。

  没想到大大超出了原本八十万至一百二十万英镑的估价,竟然最终是以折合人民币5.541亿元的价格成交的。

  所以说,现在他居然得了这么一对转心瓶,而不是一件。

  况且清乾隆和明弘治的差距,也都在那儿明摆着呢。

  那就只会比那五亿多,不会比拿五亿少啊。

  难道跑一趟津门,就弄回来好十个亿,这还不够吗?

  就更别说他陪着师父还一路的好吃好玩呢。

  不但受用了,也顺带着大大的增长了见识。

  甚至可以说此行的所见所闻,对于他经营坛宫那是太有帮助和启发了。

  就像他们住的津门利顺德大饭店。

  那不但是李中堂和孙先生,当年都曾下榻过的地方。

  关键是这家饭店创办于1863年,有着“国内第一家涉外饭店”之称,曾经创造了近代风气的开端。

  这里的大堂至今还保留着1918年制造的老电话。

  铺着红地毯的纯木楼梯,那是在1886年建立的。

  顶楼上面还有一个客舱包着木墙的老式电梯,那也是我国最古老电梯,是在1924年安装的。

  最奇妙的是,这东西居然在今天还能正常地运用,实在是让人震撼。

  总之,这里的民国风极其的真实,土洋结合之处也颇为奇妙,与坛宫饭庄的氛围其实有着异曲同工之处。

  这便使得宁卫民在惊讶之余,也产生了一些布置和装修上的新想法。

  他拍了一些照片,打算一回去,就把电话、电梯、楼梯的样式,要按照这里做一下改动,以便得到更贴近历史的真实感。

  此外,这年代的津门小吃也值得一尝。

  煎饼果子,和天下闻名的“津门三绝”此时价格都出奇的便宜,特别亲民。

  煎饼果子才两毛五一套,耳朵眼炸糕,桂发祥麻花也不过三五毛而已。

  就连狗不理包子,此时也并非连狗都不理的包子,价钱不过一块二一斤。

  那真是实惠极了。

  最关键的是味道,那才是出人意料的好。

  远超日后把这些玩意搞工业化生产,包装成花花绿绿的样子,在食品街上林立兜售,糊弄外地人时的那种滋味儿。

  宁卫民都有点怀疑自己的口感出了问题,因为他是不缺油水的。

  按理说,像他这样的人,对于油水这么足的吃食,应该是不会感到特别的引力的。

  按三十年后的看法来分析,当年的人好吃这口儿不就因为油水不足,选择少嘛。

  可问题是,他还真就觉得很好吃,感到这朴实年代的老字号确实不负其名。

  可为什么会这样呢?

  就是因为纯手工制作的吗?实在令人百思不得其解。

  结果又是老爷子几句话为他点明了要害,解了他的困惑。

  “这有什么奇怪的!这是人家的强项,手艺不是虚的。靠手艺吃饭的人,就是强者恒强。”

  “我还跟你说,这饮食业啊,为什么要分饭铺、饭馆、酒楼、饭庄的层次?因为传统上就讲究分业经营。卖面的绝对不卖炒菜,做筵席的绝对不做大众菜。因为分业的意义就是‘术业有专攻’。”

  “知道强项在哪很重要,只有发挥自己优势,你才好搞出明堂来。很难有一个吃饭的地方能将从上至下的每种品类都做得很好。毕竟像张师傅那样近似于天才的好厨师太少见了。”

  “你再想想看啊,普通人,也只有熟能生巧才能让术近极致啊。拿这狗不理包子来说。人家天天只做这一种吃食,还就只做猪肉和三鲜馅。那么好了,每天都要包上千个包子的主儿,调了二十年水馅儿的人,他做出来的包子那还是凡品吗?能不好吃吗?闭着眼都比你做的强。”

  “所以如果讲吃个味道。会吃的人,除了去有拿手菜的小馆儿,有名厨坐镇的酒楼,就剩下这种知名的小吃了。像你们那种大饭庄啊,吃的是场面和排场,俗称‘吃眼睛’,以观感享受为主。什么吃食都有的小饭铺和大众饭馆呢,又是以品类券和实惠价钱为主。可问题是什么都做,也就等于什么都做不好。”

  宁卫民当时听了这话,觉得有道理是有道理,可还是有点不服气。

  “老爷子,您这话也不能说得太绝对吧。您看我们那儿就是品类全,什么都做得好啊。有张师傅给我们指点,还拉来名厨传艺。我们已经完全做到了‘别无我有,别有我精’啦。”

  “我绝不跟您吹牛,别说讲宫廷菜的正宗,另外那两家宫廷菜跟我们一比,什么都不是。就是吃味道,我们拿‘桃花泛’跟康乐餐厅正宗去比,也不弱于他们。”

  “小吃也一样啊。我们的宫廷糕点,别说玉露霜,奶棋子,打面仓,苏叶饽饽,别家没有。就是豌豆黄、艾窝窝这类的祭神糕,都比北海仿膳做的强。还有‘京八件’,别说副食店的玩意跟我们一比就成垃圾了。那北新桥重张的稻香村又怎么样?照样不如我们。”

  “还有那些汤面蒸饺之类的,我们的‘百味鲜’,也比狗不理卖的好,卖的贵啊。每天出来那就是哄抢。现在就是每人限购两个,还有一半排队的人买不到呢。老面馒头,银丝卷,现在我们不弱于丰泽园去。还有什么小肉饭、酸汤子,那更是正宗满族……”

  宁卫民说得越来越起兴,可没想到,康术德却颇为不屑的打断。

  “啊,行行。打住,你就别显摆啦。别人不知道,我还不知道吗?你那叫什么,叫占便宜,钻空子,叫胜之不武。”

  “我承认,你小子有点本事。可你的本事就在怎么挣钱,怎么管人,善于经营上了。你说的所有这些,要不是别人家没有的,属于没有竞争对手的一招鲜。要不就是借助别人之力,你贪了别人之功。”

  “我问问你,要没有张师傅这一辈子攒下来的学问和人情上的帮衬。你能在菜色上比过旁人去?罗师傅,那是正明斋的正宗传人,人家做糕点多少年了,这手艺也成你的本事了?”

  “你那些面点,不是你偷了人家丰泽园的老面肥,才有的啊?你那包子就别提了,要不是你能卖出上千块的酒席去,能用多余的鱼翅、佛跳墙这样的海鲜大菜当馅儿,你怎么跟人家猪肉包子比呀?这你也吹,好意思吗?”

  “最后还有最关键的一条。就是你给的钱多,用的还都是有经验的厨师。除了你这儿,别家的厨师都不好好干。你的桃花泛能跟康乐餐厅比,那是因为老鼠下崽儿,一窝不如一窝了。即便如此,你们那儿的‘桃花泛’做的再好,能跟常静师傅亲手做的比吗?连张师傅都不敢说这样的话。”

  “我也不怕告诉你,张师傅头俩星期,有一天约我去东直门吃了一回风味小吃――羊肉炒疙瘩。我们去了一个小饭馆,连招牌都看不清,可在那近似于出城的地方都开了几十年了,炒疙瘩真是喷香喷香的,神仙也得投降。张师傅说他从这儿是野茶馆的时候就来吃,做炒疙瘩的厨师就是以前小店老板,他都炒了三十年的炒疙瘩了。”

  “那儿的炒疙瘩和过去穆家寨的大不一样。只有一门灵,香就香在起锅的青蒜配羊肉上了。张师傅跟我说,这里的青蒜就是后面自种的,从来都是现吃现拔。他自己的手艺虽然过得去,可永远也煮不出这样利落的面疙瘩。也做不到恰到好处的火候淋出这样的香醋。”

  “张师傅都这么说,你还狂什么狂啊。你应该虚心点,好好想想怎么继续提高你自己的菜品质量。打个比方。今后罗师傅要身体越来越差,供不上给你做饽饽了怎么办?再打个比方,以后别家饭庄要也开始卖小肉饭,酸汤子,还显得出你来吗?你们饭庄又有多少勤快好学年轻厨师》就这么不管什么一起混着干。时间长了,以后等那些有专精手艺的老师傅们要都退休了,人力一断档,你又该怎么办?你还能在菜品味道上占优势吗?你也太乐观了。”

  “我甚至不怕告诉你,你今天吃的挺不错的狗不理,在我吃来,其实味道已经不如当年了。未必就没有真正好手艺的师傅已经退休,或者是大锅饭养懒人,爱凑合事的原因。”

  不得不说,师父还就是师父。

  康术德这话那真得说一针见血,恰中要害。

  宁卫民简直如醍醐灌顶,是瞬间大彻大悟啊。

  他倒抽一口冷气,就脑子飞转,琢磨上了。

  过了一会儿,他就去找长途电话给乔万林打电话了。

  不为别的,他要让乔万林帮忙联系津门的服务局,邀请狗不理的老师傅,还有会做耳朵眼炸糕、桂发祥麻花,煎饼果子和嘎巴菜的老师傅赴京。

  来坛宫饭庄做至少三个月的“技术交流”。

  目前,什么都一把抓的弊端可以先放一边,怎么解决混业和分业的问题也不着急。

  宁卫民认为,应该还有时间可以慢慢想辙,通过调整厨房结构,调整人事待遇来解决。

  倒是趁着饮食业还没有商业化,这些老师傅还没退休,机会难得。

  “津门三绝”,他应该设法先捏在自己手里,统统照搬到坛宫来的。

  他也想试一试,自己的百味鲜包子。

  要是让狗不理这样的,干了好几十年的老师傅来制作,能够好吃成什么样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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