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小时后,天色暗下来。
夏季的大排档是城市里最热闹的地方,烧烤摊馥郁烟火气,邀三两朋友,冰一壶好酒,配上滋滋冒油的羊肉串,聊一聊工作上的烦心事,说一说家里不讲道理的母老虎,最后再催催老板怎么还没把腰子烤熟,都等着进补呢。
靠近河道的马路行人尤其多,因为吹过水面的风带着丝丝凉意,驱散了身上的燥热。
钱三一跑出乡村花园小区,在河堤内侧步道漫无目的地熘达,他不知道该去哪里,更不知道该跟谁诉说今天的遭遇,蓦然回首,才发现半个可以交心的朋友都没有,论做人,还真是够失败的。
“钱三一,钱三一。”
身后的女声打断他的惆怅懊恼,回头一看,见是邓小琪跑过来,气喘吁吁的,脸颊贴了一层薄汗。
呼哧,呼哧……
“钱……钱三一,你走的可真快。”
“你怎么来了?”
钱三一皱了皱眉,并没有因为见到熟人心情好转,相反,显得有些不耐烦。
“刚才在拐角一瞥,我就说背影那么眼熟,果然是你。”邓小琪说完注意到他的上身很脏,而且湿漉漉的,头发都打捋了:“你的T恤……你……这是怎么了?”
“跟你没有关系。”钱三一对她的关心表示抗拒,转过身去继续沿河道前行。
“钱三一,发生什么事了,你跟我说,只要我能做到的,一定全力以赴。”
“你帮不了我。”
“你不说怎么知道我帮不了你。”
邓小琪一脸期待地与他并行,心砰砰跳动,盼着钱三一跟她敞开心扉,说出对父母失败婚姻的感受,然后好好地安慰他,开解他。她也是从差不多的情况中走过来的,就像林跃说得,跟钱三一算是同病相怜了,理应报团取暖,互帮互助。
钱三一瞥了她一眼,没有说话,自顾自地往前走。
邓小琪毫不气馁,快步跟上。
“你是不是不知道该怎么面对父母?”
怎么面对?
钱三一早就知道父母关系不和,已经习惯了两人分居的日子,对于离婚的结果早有心理准备,他现在烦心的是与林妙妙的关系,以及由此引发的母子冲突,邓小琪这时候跑来身边刷存在感,就好比围着一个因为作业多而苦恼的人飞来飞去,嗡嗡个不停的绿豆蝇,要多招人烦就有多招人烦。
“邓小琪,你能不能别跟着我!”
“可是你的样子……我很担心。”
钱三一冷言冷语说道:“我知道自己在做什么,用不着你担心。”
“你……你怎么能这样对我?”
邓小琪想不明白,上次她伤心难过,钱三一从旁安慰,还给她买了好吃的小吃,这次角色互换,他不说心存感激,还用这副语气跟她讲话,真是太伤人了。
“我这样跟父母的事没有关系,我想一个人静一静。”
“跟父母无关,那跟谁有关?你是不是在考虑怎么报复林跃?”
“不是。”
“那跟谁有关?你告诉我。”
“邓小琪,你能不能别来烦我?”钱三一带着五分火气说道:“不要让我越来越讨厌你。”
“讨厌我?你说你讨厌我?”邓小琪很激动,她好心宽慰,热脸贴冷屁股不说还反被吼叫:“如果换成林妙妙,你还会这么说吗?”
“你能不能不要无理取闹。”
钱三一表情微变,觉得自己确实有点暴躁,不过邓小琪也是真的讨厌,自己都说了想静静,她偏偏跟个聋子一样在旁边问东问西,还把林妙妙拉出来说事。
邓小琪并未意识到问题所在,愤愤不平地道:“林妙妙她根本不喜欢你,她喜欢的是林跃。”
钱三一忍着情绪说道:“这跟你没有关系。”
“你是不是以为她说她喜欢林跃是用来搪塞你妈的说辞?实话告诉你,那条微信是我发的。王胜男为了拆散他们两个,都跑非洲找林跃的父母了,那你觉得,还有比母亲更了解女儿的吗?”
邓小琪眼见钱三一在最需要人关心的时候想的是林妙妙,她一下子情绪崩溃,把桌子掀了。
在今年的元旦晚会上,林跃请来群星助阵,拿到全校第一实属正常,凭什么林妙妙策划的小鸡舞也压了她一头,她是班花,颜值高身材好,是学校公认的大美人,林妙妙有什么?平胸,腿短,还是个四眼妹,平日里疯疯癫癫缺乏女人味,而她就算有邓半城女儿这个人设污点在,那也比有精神病家族遗传史的林妙妙强吧?
很多时候就是这样,越是朋友,越是闺蜜,越喜欢攀比,进而嫉妒,就像很多女人,在找另一半的时候总会抱着我闺蜜的男朋友学历多高工作多好家里多有钱,那我一定要找个比他更好的心态挑挑拣拣,稍有不如意就是一个字,换!
在追钱三一这件事上,败给外人可以,败给林妙妙,她一万个不服。
钱三一懵了,呆呆地看着邓小琪。
她说那句话是她发的?不是林妙妙发的?
就是因为这句话带来的勇气,他刚刚和裴音吵了一架,现在邓小琪告诉他这一切都是假的,林妙妙对他没有兴趣,是她“假传圣旨”。
“不可能,不可能,那是林妙妙的手机,你怎么会……”说到这里,他意识到这个问题很二,邓小琪和林妙妙住在一间宿舍,还是闺蜜,她拿到后者的手机不是很正常?
钱三一一把抓住邓小琪的胳膊,用力摇晃:“你为什么要这样做?为什么!”
“为了不让你去少年班,这个答桉你满意吗?”
看到心上人的举止,邓小琪越发难过,一颗心如坠冰窖,因为这基本等于表明态度,就差直说他喜欢的是林妙妙了。
钱三一呆呆地站在那里,觉得自己受到了欺骗,也认为这是莫大的耻辱,想他堂堂状元郎,院士之家长孙,从来都是光芒万丈,收割仰慕的人,竟然被邓小琪变成了一个爱情的小丑。
与母亲争吵的伤心,被戏弄的愤慨,期待落空产生的失落,这些情绪一股脑释放出来。
“卑鄙无耻!”
他大吼一声,用力推了邓小琪一把,转过身去,无视身后传来的“哎幼”声,头也不回地走了。
“……”
卑鄙吗?
无耻吗?
她再卑鄙,再无耻,也是因为喜欢他啊。
邓小琪瘫坐在地,膝盖位置传来阵阵刺痛,应该是摔倒的时候戗破了皮。
本以为上次的事拉近了两个人的关系,眼下在他最脆弱的时刻给予支持能够感动他,没想到换来的是这样的结果。
她觉得自己的人生就是个笑话。
爸爸?她都不知道爸爸是谁。
妈妈?妈妈和同班同学好了。
朋友?最好的闺蜜把她最喜欢的男生抢了。
学习?学习不行。
特长?发挥特长跳的舞蹈连校晚会前三都进不去。
爱情?
“唔,爱情就是把人打扮成小丑的艺术。”
小丑?
没错,她就是一个不折不扣的小丑,他说得对。
邓小琪偏身抬头,看向不知何时坐到河堤围栏上的林跃。
“你……怎么在这里?你……跟踪我?”
“这个重要吗?”
是不重要。
“你如愿了,现在……你如愿了!又可以看我的笑话了是吗?”
果然,他向她透露钱三一的行踪属于黄鼠狼给鸡拜年,没安好心。
她眉头紧蹙,忍着膝盖部位的痛楚撑起下半身,不过她最终没有站起来,身子一沉,又跌回地面。
本以为就是肉皮的挫伤,现在看来还扭伤了关节。
林跃叹了口气,跳下围栏过去扶她起来。
邓小琪摇摇晃晃立身不稳,就这还不愿意接受他的帮助。
“你别碰我,别碰我!”
林跃二话不说,强行把人往肩头一扛,朝通向人行道的阶梯走去。
“放开我,你放开我,再不放开我我喊人了。”
林跃充耳不闻。
“救命,救……”
她的声音戛然而止,因为一个巴掌拍在了她的屁股上。
这时她才意识到自己是被他扛在肩上,脚在前,头朝后,属于最顺手的打屁股姿势。
“你……你居然敢……”
她的脸一下子红了,长这么大,她还没被谁打过屁股,哪怕是邓心华。
“林跃,我警告你,放开我。”
啪!
林跃非但不放,又使劲拍了一下,打得她一个激灵,而旁边经过的行人一脸玩味看着他们,并没有把她的挣扎和叫嚷当真,只觉就是小情侣在闹脾气。
“邓小琪,你莫不是忘了去年在教学楼下打的赌?我都没有逼你履行诺言,只是打了你几下屁股,叫什么叫。”
去年教学楼下打的赌……
想起这件事,邓小琪的脸色变得很难看,不过身体的挣扎停了下来,也不喊救命了。
“叫小爸。”
“姓林的,你不要得寸进尺!”
钱三一那样对她,邓小琪是伤心的,难过的,可是他对她做的这些事,完全打乱了失恋进程,中断了情绪的酝酿,整个人哭不出来,挣扎也没用,她很抓狂,很崩溃!
……
钱三一像一道幽魂在外面晃悠,从新江路南一直走到新江路北。
他得到了想要的静静,可要说通过思考得到了什么,一片空白。
没错,一片空白。
走了好几里路,没有任何意义。
邓小琪的话让他在裴音面前的坚持没有了意义,高傲的状元郎变成了一厢情愿的小丑,如果被学校里的人知道了事件过程,一定会笑掉大牙。
林跃那样的家伙!
那个超级不要脸的家伙……居然和女同学的妈妈上床。林妙妙疯了吗?会喜欢这种人?
他想不明白,她为什么放着一个德智体美全面发展,家世显赫的学霸不喜欢,去喜欢一个横看竖看都是人渣的家伙。
或许,他妈说得对,搬离乡村花园小区也是一个不错的选择。
但……刚因为反对搬走和妈妈反目,扭头来个一百八十度急转弯,面子上过不去啊。
纠结来纠结去,两个犯了路怒症的司机在车道你别我我别你,把喇叭按得人人皱眉,也把他惊醒,抬头一看,发现又回到最初的地方。
“先回家吧。”
被残酷现实击败,他后悔了,后悔和裴音闹得这么僵。
然而当他抱着认错的态度回到14号楼,在接近二楼的地方隐约听到母亲同一个人说话。
“别担心,小孩子气消了就会回来了,林妙妙没少干这种事,后面发现我跟她爸根本不在乎,就再也没这么干过,现在和大人赌气最多把自己关进房间不出来。”
“可是三一,这可是第一次,外面天都黑了,你说他能跑哪儿去呢?”
“他都十八岁了,还会被人抱走吗?你能每天放他骑自行车上学,还怕他一个人上街?行了,别胡思乱想了,咱们还是商量一下怎么对付姓林的王八蛋吧。”
“你刚才说他爸妈答应了非洲酋长的提亲……是真的吗?”
“那还能有假吗?他们谈论细节的时候我就在一边听着,按照那位名叫加纳阿散西的大酋长的说法,林跃早就松口了,双方连嫁妆都谈妥了,是林强夫妇一直从中阻挠。”
“那他和邓心华……”
“你怎么这么天真,想想也不可能啊,放着矿山不要,去娶一个大自己20岁的女人?他就是玩玩而已。”
“也是,就他的性格,也不会是脚踏实地的那种人。”
“说孩子的事,妙妙和你们家三一关系好,你让你们家三一好好劝劝她,别在这儿住了,没意义的。”
“行,等三一回来,我就把你说的这些话告诉他。”
“……”
门口偷听的钱三一有点懵,前两天裴音还说王胜男性格差,不是什么好人,扭脸俩人就有说有笑成朋友了?
如果结合当下情况,倒也可以理解。
裴音知道他喜欢林妙妙,想要找到他的话,最好让林妙妙给他打电话,这便解释了她为什么出现在二楼。
两个女人都把林跃当成敌人,那本着敌人的敌人就是朋友的原则,结成统一战线当属正常操作。
王胜男想让他劝林妙妙同意搬家,站在裴音的角度肯定举双手赞成,因为林妙妙一走,他也就没有了呆在乡村花园小区14号楼的执念。
原来林跃已经同意了非洲酋长的提亲,那林妙妙的结果……怕是只能以单恋告终。
想到这里,他又坚定了不搬家的念头,起码在林妙妙没有松口前,他要在旁边守着她。
爱捣蛋的男学生确实比较吸引女生的目光,电影里都是这么演的,但是只要让林妙妙认清林跃为了矿山连黑人都娶,堪称唯利是图的真面目,相信她一定会做出正确的选择。
至此,他不再压抑自己的脚步声,噔噔噔噔直上三楼。
王胜男家客厅里,裴音侧耳倾听一阵,指指外面:“那好像是三一的脚步声。”
说完赶紧站起来,丢下一句“我得回去看看”,急匆匆地告别离开。
王胜男把人送到门口,还不忘叮嘱她一定要控制住情绪,有话好好说。
裴音心说你劝别人行,自己有做到吗?不是天天把老公女儿训成狗?
当然,明面上她不会把心里话掏出来,只是点点头,嗯了一声就上楼了。
别看刚才两个人的关系得到了很大的改善,但是对于王胜男,多少带点虚与委蛇的意思,很多话说一半留一半,因为她发现王胜男对林跃那是实打实的仇恨,而她……还谈不上仇恨,以前是愤怒,但是经过之前的谈话后,内心的愤怒夹杂了一些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就连要搬家的想法,也变得不是那么迫切了。
……
林大为这几天很忙。
忙着为江泉陵筹办追思会的事------生前追思会。
场地搞好了,悼词写好了,布景也OK,一切就绪。
那就开吧。
这一开,坏了,江泉陵当众打了半套拳,一口气上不来,嘎嘣儿挂了。
于是生前葬礼草草收场。
林大为挺迷茫的,认为自己闯祸了,谁想江泉陵的老婆并没有怪罪他,让他继续筹办葬礼,为了有别于其他人,还确定了喜庆色红色为葬礼主题。
主家有命,他这提供服务的不能不从啊。
没说得,干吧。
便在网上淘了一件大红色练功服,准备在葬礼上穿。
他最近忙自己的事,与妻女缺少交流,而且转行殡葬业不够高大上,就谁也没有告诉。
林大为想不到的是,当他在殡仪馆对着镜子换衣服,看着一身红的自己不断打气,一遍一遍说你行的,并立志要办一个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红色葬礼的时候,他的老婆王胜男也带着自己的红色练功服从家里出来,开车驶向殡仪馆,要问为什么,很简单,她在江泉陵手下学过艺,要不然年轻的时候能一只手就把林大为打服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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