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圣人法象

  在白术整理收获之际。

  地井里,正抱着花猫的宋迟倏忽抬起头。

  他皱眉疑惑了半响,眼中的金光文字刚要迸溅而出,却又突兀黯淡了回去。

  “该死的困龙钉!”宋迟惨笑一声,狠狠捏紧十指。

  终是一无所觉,任凭心中再如何如何,他也只得沉默低下脑袋。

  时过境迁,自己早已不是那个呼风唤雨的道统子了。

  而千万里外,此刻的平川县,一个面容清矍的儒衫者默然无语。

  在儒衫者的眼眸里,白术盘坐调息,铁柱鼾声如雷,血衣铁面的男人背负双手,鸡窝头的小姑娘在房檐疯跑……

  这些,都一幕幕闪现而过。

  最后,他的目光定格在宋迟疑惑警惕的脸上。

  “事功啊……”

  儒衫者低低叹息一声,沉默闭上眼。

  他默立在云彩之上,无数清辉从体表洒落,六野元炁齐齐盘绕,似乎立足之处,便为天象的中心。

  在儒衫者脚下,是正熊熊燃烧的平川县。

  平川县。

  这座儒衫者脚下的城镇。

  它位于松阳郡的边郊,是松阳、庆乌两郡的交界处。

  在大郑广有天下十之三分的疆土,林林总总十一郡中,它显得那么不起眼。

  土地算不上贫瘠,也不能说膏沃,乏善可陈的几条小河,历代里,没有几个名满天下的文士,也没有什么声震赤疆的武人。

  不要说阳符,就连成就炼窍的,一双手加一双脚,就能统统数出来。

  名字也是这么平平无奇,平川、平川……

  这座在前宋勉强还能算个沾个龙兴之地的小城,随着帝国的轰然倒塌,一应风流都做烟云散。

  旅人偶然驻足,唯一能赞叹的,只有路边小摊贩上的冻梨。

  浩浩苍苍数百载,平川县在拒纳王诏,满城被屠后,随着流民自愿或非自愿的涌进,唯一能记下他们的,也仅有摊贩的冻梨。

  而此刻的平川县……

  火海几欲连天,随处可见小山大小的尸堆。

  烈火从下往上蔓延,尸堆被火舌舔涤,发出干柴燃烧的劈里啪啦,黑烟和油脂混合产生的扑鼻恶臭,被西风一送,厚厚盖住了半扇城郭。

  城门处,三个鎏金大字的牌匾坠在泥地里,早已看不出本来迹象,砖墙被火燎得乌漆,一块驳黄,一片暗灰。

  “神僧。”

  在儒衫者身后,还有三人同样矗立云海之上。

  分别是和尚、貌美女子和将军打扮的男子。

  其中,身着鱼鳞银甲,腰间束一条狮子玉带的英伟男子突然开口。

  他相貌昂然,豹腰猿臂,面容不威自怒。

  一身鱼鳞甲尤为瞩目,灿灿日光下,每一片都在朝外绽放毫光,这光绵绵密密,连成一圈,衬得他如若尊神降世。

  “可看出什么端倪了?”英伟男子朝身侧发问。

  “贫僧羞愧,看不出什么。”和尚摇摇头。

  他眉心处,一条暗金色的天龙正悄然隐没。

  “《波龙藏识》分辨不出这种疫病的来历,许是小僧修为浅薄。”

  和尚将目光移向前方,那个静默的儒衫者:

  “大先生,是否要贫僧唤师弟无晦过来,他的金石药理远在贫僧之上。”

  “不必了。”

  良久,儒衫者沉默摇了摇头:

  “自紫雾天降,先是江北闹出活尸食人的恶闻,没想到孙微才平定了江北的活尸祸乱,江南三郡又闹起了活尸。

  中枢上上下下,讯息迟缓,行事不利,都该杀!”

  “大先生说得极是!”

  待儒衫者话毕,着鱼鳞银甲者连忙谄媚附和。

  “中枢无能,该杀!”

  这样一个面容的人说出这样的话,本是极荒谬的一幕,然而周围的人都见怪不怪,像是早就习惯了这幅做派。

  “左昭。”儒衫者摇摇头,“你真是可惜这伟丈夫的相貌了。”

  马屁拍到马腿上。

  男人慌乱低下头,四处望了望,见在场人都躲开他的视线,避而不见,一咬牙,干脆连脊背都低下去,跪在云朵里。

  丹北左家的嫡子,金刚境的无漏者——

  在父亲和皇帝之外,左昭鲜有如此谄媚的举动。

  除了儒衫者……

  左昭五指下意识捏紧,目光闪动。

  杜绍之,名副其实的三朝通儒。

  在夫子避世,宣文君挐舟南海以来,儒衫者近乎是下一任儒门的代言人。

  在儒生眼里,历代郑王似乎永远无法洗去他们的污点。

  开国君郑武王以外戚擅权,鸩杀前宋少帝而建业;

  郑威王以叔弑侄,烹杀太子,又封禁史书,连同一众史官都尽数焚在长明宫。

  郑宣王行法家故事,定《九汤律》,立刑鼎二十三,杀得十一郡人头滚滚。

  郑喜王易内蒸母,大兴土木,奢淫无度。

  至于郑景王,他存在本身,就是世间最大的恶。

  而杜绍之感念景王恩义,出仕大郑后,声名如江流日下。

  同门师弟公开与他划地决裂,天下泰半儒生砸碎文庙的塑像,将他从神位上撵下去。

  不提夫子如何如何,也无从得知。

  宣文君在三百年孤身远赴南海前,恐怕也不会想到,这个被他誉做“可承业”的年轻人,竟会做出如此选择。

  但即便杜绍之下一任儒门主的身份被半数士人否定,他仍是天下有数的通儒。

  更何况,这位成就命藏后,曾被界京山的算师笃定,是百年来最有希望证道人仙的魁首。

  这才是重中之重。

  左昭把头深深掩下去,杜绍之素不喜自己,若是被他寻个由头,当场打杀,丹北左家也只能赔笑脸。

  他忽然有些后悔,自己早年做的那桩事。

  若是当时抽手,而今事态,也不至如此冷淡。

  “起来吧。”

  杜绍之看了他一眼,轻轻往鱼鳞甲上一弹,唬得左昭面如金纸。

  “甲不错。”他收回目光,轻笑道:“车骑将军费了不少心吧。”

  也不待左昭慌乱应话,杜绍之便不再搭理他。

  “平川离桐江不远了罢。”杜绍之开口。

  “回大先生,不算远。”和尚老老实实回答。

  “天子令我下江南平乱,既然看不出什么,你们便折回邺都去吧。”

  杜绍之抚须,良久后开口,令身后三人尽皆失色。

  “大先生的意思是?”在同伴的眼神催促下,和尚硬着头皮,躬身开口。

  “你等回江北吧。”

  杜绍之一步踏出,身形便升在极天上,一尊高冠博带,大袖飘摇的圣人法象从青冥中张开五指,浩然之气充斥穹宇间,高天层云如锅中沸水,剧烈涌动,威严之外,神圣凛然。

  圣人法象与杜绍之面容无二,杜绍之踏入法象掌心后,一轮圆满无垢,篆刻鸟兽虫鱼,江河湖海,芸芸众生的玉盘从天际间,冉冉升起。

  圣人法象接着又一步踏出,遥远不知多少里。

  “我自下江南。”

  杜绍之的目光望穿万里虚空,投向狭小地井里的宋迟,他顿了顿,心底轻声叹息一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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