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州繁华非是寿阳这种乡下地方能比拟的,偌大人界,生民休息繁衍,王朝世代更迭,才有这样的古都重镇,红尘故事淼如潮水,离开陈州,再想找个能一览世事的地界,可就很难了。四方往来的商贾络绎不绝,世家门阀一处处楼阁耸峙,街上赶路的、赶车的、帮闲的、游玩的行人穿梭如织。云天河一行进了城里,登时便看花了眼。
眼看天色已暮,韩菱纱赶着紧带同伴们去客栈下榻,她是钱袋子,出门在外,一分一厘都要从她这儿支取,自然平时大大小小的杂务也要操心。
订了三间连号上房,三人用过饭后回房歇息,各自修行。
云天河并不十分适应城里的日子,他没有足够大的地方舞剑,韩菱纱嘱咐他不能当着凡俗之人的面就开始剑舞,会引发不必要的麻烦。他只好待在客房。给云天青的牌位上香的事情,他一直记得,也一直在做,以往他都喜欢对着牌位絮叨些日常琐碎,大约他觉得云父到了那头也能听见,也时时在关注这个孩子。现在他却明白这种事情只是徒劳,云天青并未对人间有什么留恋,之所以还让他给牌位上香,无非是留个念想。野人从小听话惯了,练剑的时候就是练剑,他爹都看在眼里,吃饭的时候就是吃饭,他爹也看在眼里。哪怕云天青死了,他仍觉得云父一直在看着自己,时刻督促。
在淮南王陵里的经历,让云天河成长了一些。一直以来笼罩在头顶的父亲的影子已经烟消云散,于剑道更上一层楼,云天河却不觉得畅快,只是有些难过,空荡荡的。往常还能把云天青的牌位当作是一封信笺,把心里话说给他听。现在没人能在这个时候听他讲话了。
独自一人的时候,在青鸾峰的时候,云天河每天也会说很多话,嘀嘀咕咕不停。现在回想起来,根本是在自言自语。他第一次意识到自己的傻,这个想法让他觉得很难过。
云天河躺在床上思念着自己认识的每个人,柳波波、柳波母、韩菱纱和柳梦璃,那个传剑人以及云天青,他们的脸颊飞快出现又飞快消失,渐渐的从清晰的印象变得模糊,再渐渐的,竟然连个模糊的轮廓都消失不见,回忆里所有人都如沉入幽潭,分明知道他们,可左右都看不见。
此时隔墙,韩菱纱的气机忽得消隐,云天河不论如何无法感应到她的方位,心里顿时一惊,便以为自己真个是颠倒梦幻,把韩菱纱给思念没了。
他慌里慌张地翻身起床,披衣出门,来到韩菱纱房前急急叩门。
韩菱纱在里面支会了一声,云天河把手收回,搓捏着双掌,在原地团团打转。
未几,房门打开,红衣的女飞贼粉霞满面,瞪着眼问他,“什么事情啊?”
云天河却一反常态,扑上前来,韩菱纱吃了一惊,一缩身化作一道晦暗剑光撤入屋内,云天河登时大叫:“啊!菱纱,你也是假的吗?”
那晦暗剑光在空中游鱼般徘徊,又似一粒远星闪烁不定,忽地落地化形,显现出韩菱纱的模样来,她气恼地喊道,“你怎么回事?又发癫了!”
野人上下瞧了瞧她,忽然又展开笑颜,“菱纱,你变厉害了!”
韩菱纱挑挑眉毛,面有得色,“你这个大剑仙还会夸人呢?算你识相,本姑娘自创的太阴练形之术略有小成,已经有炼身成剑,寻隙化虹之能,今后可以和你一起飞天遁地了。”
柳梦璃听到动静也出门探询,得知无事便又回房安歇。韩菱纱见云天河神色郁郁,心里一乱,便留他在房内叙话。
“天河,今天你在王墓里突然就走火入魔,是有什么难处吗?”
云天河摇摇头,“不算是难处,我只是有些想念青鸾峰了。”
“可我们才出来三天你就想回去了吗?”韩菱纱抿了抿嘴,“你要是想回去就去吧,等我把事情办完,就到青鸾峰上陪你。”
云天河一愣,默默凝视着眼前的红衣侠女,二人呼吸相闻,彼此都能细细端详各自的面孔。云天河记忆里,韩菱纱的模样重新清晰起来,而且比任何时候都要鲜活,能清楚观摩她细长的黛眉,秀发浓深如山上密密的林冠,面颊上让他温热呼吸吹拂的细小白色绒毛,颤抖着的如她眼中往返的潮光,唇瓣翕张不定,千言万语欲说还休,鬓发下显露的耳垂已如两粒红豆赤珠。分明她是端坐凝视,可女儿家娇羞的神态却丰富极了,就如山上夜晚沉默的星空,云天河躺在树屋的屋脊上,头顶闪烁的光影细碎繁多。
云天河忽然想起柳梦璃说到的“成亲”一词,大约是两个人要一生一世都不分离,一个活生生的人,如果时时刻刻都能看到,都能说上话,那么就不必担心是虚假的,是什么内心造作的幻影。若只是留在回忆里,那终有一天会消散不见,就像云天青一样。
他一时间不知该说什么好,于是野人努力措辞后蹦出来一句:“菱纱,我们成亲吧!”
韩菱纱神色大变,慌慌张张哆哆嗦嗦,低声叫了一句:“说什么呢,笨蛋!谁要跟一个野人成亲!”她纵身化作一道晦暗的剑光,倏忽便消没在虚空,任谁都找不见行迹了。
云天河挠头不解,他不明白为什么韩菱纱会拒绝,成亲听起来分明就是很有意思的事情啊?好朋友一直在一起生活到老,每天都能看到彼此,开开心心的,有什么不好吗?
可韩菱纱毕竟是逃了,云天河心想:原来菱纱不喜欢成亲,是因为我太笨,还是她要和别人成亲?如果她和别人成亲了,还能不能和我成亲啊?
对野人来说,成亲便只是一个承诺,约定要一生相伴,除此以外并无任何特别的含义。可韩菱纱听了后便当即慌了神,她是明白成亲是什么意思的,虽然并非完全明白,可至少明白一大半。成亲就意味着要生子,要一起过柴米油盐的日子,对她一个女子来说,成亲后便是相夫教子,年复一年。
韩菱纱并不喜欢婚姻,也不喜欢教养孩子。在族里,韩菱纱亲近的长辈是她大伯,而她的亲生父母对她从来不管不顾,冷冷淡淡。如今大伯已经过世多年,韩菱纱不觉得自己这辈子会和任何男人有瓜葛。
明知道成婚是一件让人不开心的事情,可为什么世人还是前赴后继?韩菱纱从前不知道这个道理,现在她大约明白了。大约是在她马上要脱口而出“我同意”的时候。她就知道,如果这辈子一定要将余生托付给某个人,那人会是云天河。
她化作无形剑虹飞在空中,一直向上到了云层上才复归人形,她凭空而立,仰头凝望星海,宇宙寂寥无一物可存,在玄阴剑主看来,便是星辰大日也有终末之途,何况浮萍浅草一般的人命?乍然而逝的流星没有给她什么明确的答案,剑仙在面对心事的时候,也只是一个凡人。
韩菱纱飘在星河下一夜,心中一会儿欢喜一会儿哀怨,百般滋味充塞,不知时间流逝,直到天光大亮,这才悄悄跑回客栈。
此时云天河与柳梦璃却不在房中,早早出门游玩去了。韩菱纱有一肚子话想对那野人倾诉,如今却扑了个空,不禁气得咬牙,好在野人的气机恢弘如日,稍一留心便有感应,她顺着灵引一路追去,最终是在城北弦歌台找到了二人。
这弦歌台上除却云天河、柳梦璃二人,还有一位琴姬,三人对面相谈。韩菱纱一来便朗声呼唤,“天河!梦璃,你们怎么跑到这儿来了?”
云天河乐呵呵地招手:“菱纱,快来!”
“哼,你让我来就来吗?成天乱跑,也不给我省心。”韩菱纱嘴上是这么说,但仍快步走到近前。
野人一副没心没肺的样子,就说,“早上起来的时候你不在客栈里,我还留了饭菜在你桌上,怕你饿着。我就和梦璃出来玩,不知不觉就到这儿来了。”
韩菱纱转过头去不看他可恶的笑脸,“懒得理你。”
柳梦璃温声说,“菱纱,是我不好……我见云公子看新奇的东西入迷了,本想拦着他,结果却也……”
韩菱纱叹气,“好梦璃,你别护着这个傻瓜,他这人看着老实巴交,心里的想法可多着呢。”
云天河不想反驳,他已经习惯了,只是又笑,“菱纱给我点钱吧,我想买样好东西。”
“……说吧,要买什么,要多少?”
云天河一指身旁的琴姬,“我要买这个。”
琴姬对韩菱纱敛衽一礼,此女姿容素雅,面貌清丽而婉媚,却是个漂亮可亲的妇人,只是面带三分愁,更惹人怜,女飞贼看了一愣,又瞧了瞧琴姬脚边的琴台与古琴,不确定地说:“你想买琴?送给梦璃吗?”
“不是啊,就是买她!”
韩菱纱琢磨了一下,“她?……她?!”她勃然大怒,“你竟要买一个……岂有此理!你这色心不死的野人!不行!我决不答应!”
云天河委屈,“可是……”
韩菱纱惊怒不已,“没什么可是!不行就是不行!满脑子都是女人女人的!你、你、你简直气死我了!”
琴姬哀声道:“姑娘莫要误会。”
韩菱纱抬头看着她,脚下挪了几步把野人挡在身后,双手叉腰看她如何分辩。
那琴姬细声解释,“我只是答应为云少侠唱上一曲,还未来得及告诉他不纳金银,我只想求他帮一个忙。”
韩菱纱脸上怒容顿消,却还是转头白了云天河一眼,把大傻子吓得委屈巴巴,女侠咳嗽两声,“真的只是唱歌?不要钱的事儿肯定麻烦。”
柳梦璃在一旁帮琴姬劝说,“方才我听这位姑娘抚琴,音调低回婉转,曲意凄凉,心中更是有绵绵之痛。我想若是力所能及,我们就帮帮她吧,好吗?”
云天河大点其头,“对啊、对啊,梦璃说的有道理。一个好汉三个帮!”
琴姬一个妇道人家当不起什么好汉的名头,但三个帮手倒是凑齐了。
韩菱纱被云天河一句话闹得哭笑不得,也只好同意听听这位琴姬的苦衷,“说来,还未请教姑娘姓名?”
“三位叫我琴姬即可,已为人妇,哪敢再以姑娘自居。这位柳姑娘说我曲意凄凉,心中有绵绵之痛,倒是言重了……”以柳梦璃平等谛听之能,如何不知这位琴姬只是故作平静,听她继续讲述,“人生在世,难免有许多妄念,我有个心愿未了,怕是到死都看不破。”
一番解释,众人方知原委。
这位琴姬自幼有一颗散漫的心,好豪侠故事,好江湖风雪,习武练琴,小小年纪便有一身本领。自及笄后便出门闯荡,惩奸除恶,后因精通音律结识陈州秦家独子,与这位不通武艺的秦公子同修共好,不久便结为夫妻。婚后生活甜蜜恩爱,只可惜一来秦家公婆不喜她这个儿媳性情爽直,不似闺中秀女,二来她也渐渐厌倦凡俗生活。毕竟家事难断,她也存心暂时出门去躲个清净,故而真个离开秦家,游历仙山,求仙问道,此后经年,剑术大进。按说这是好事,只是待她回转陈州,方才得知与相公天人永隔,而在他死前,家里的老母还为他安排了一门亲事冲喜,以盼他身体好转,只可惜新妇过门不久,秦家公子便撒手人寰。
秦家公子的尸骨已经下葬,牌位却立在湖心岛的千佛塔中,琴姬只想在去他灵前上柱香,以悼哀思。求秦家网开一面已无可能,那些僧人受了秦家香火供奉,也不愿给她放行,如今只有潜入千佛塔一条路可走。只是那千佛塔看守的僧众武功高强,而她痛悔往昔,亦发誓不再用武,只当自己是一个平凡女子,故而需要好心的侠士帮她这个忙。这许多时日她都在陈州街头弹琴徘徊,最终是引来了云天河一行。
韩菱纱听完,不言不语,却是暗暗瞧了云天河一眼,这野人神情恍惚,也不知想到了些什么。
琴姬见状神情黯淡,正欲告罪,却听云天河忽然大声说:“那些人真过分!我帮你!你想什么时候去?”
此言既出,韩、柳二人都是听从,凡是这样的大事,三人中云天河总是一言而定。
他傻傻不自知,随行的两位女子都把芳心暗许,若是平时的胡闹还可以辩驳两句,到了拿主意的时候,云天河的才是一锤定音。他还羞赧地对韩菱纱道谢,觉得是她发善心。
“菱纱,你能同意真太好了,我还以为……”
“还以为什么?把我当坏蛋啊?琴姬姐姐遇到这样的事情,我们江湖儿女侠胆柔肠,见了总是要帮一帮的,你说是不是啊梦璃?”
“嗯,云公子你把菱纱看得太严肃,其实她才是真正心肠最软的那个。”
琴姬敛衽一礼,谢过三人,随即约定在今夜戌时,湖心岛千佛塔下碰面。
此番奇遇便先告一段落,云天河等人挥别琴姬,便继续在陈州闲逛。云天河此人也不知是交了什么运道,沿河而行,竟不觉领着两位姑娘到了陈州的画舫,这里却是莺歌燕舞之地,说来倒是离弦歌台不远。虽是白天,画舫水榭仍有许多客人,云天河指点江面上的楼船,傻呵呵的说:“你们看,这儿好热闹!”
韩菱纱大怒,扯着他的耳朵低声威胁,“你知不知道这里是什么地方?”
“不知道啊。”野人一点儿不怕疼,还为了照顾韩菱纱方便扯他耳朵,特意蹲下来一些。
女飞贼小心翼翼地指着那些花枝招展的歌妓,低声说,“这些是……不干净的人,还有这种地方也不干净,以后你不准来,知不知道?”
云天河一愣,“为什么?”
柳梦璃在一旁笑而不语,但周围的雅客们可一眼瞧中这位美人,装模作样地凑上前来搭话。柳梦璃知道他们心里何等想法,当即上前半步,轻轻把住云天河的臂弯,只侧身瞧着他,对来人不屑一顾了。
云天河嗅到清冷淡雅的香氛,只觉臂弯内仿佛拢着一轮明月,沐浴光华之皎皎,令人身心舒畅不尽,他不知怎的便又红了脸。韩菱纱见他这样不争气,又小心瞥了柳梦璃一眼,当即怒火攻心,一把扑进野人的怀里,把脸埋在他的衣襟中,闷声闷气也不知说了些什么。
周围一片叹息之声,只有云天河傻傻不知所措,旁人见了他的模样,魁伟不凡,衣着考究,看着却是个有来头的人物,一人携如此美眷,当真叫人咬牙嫉恨。
等看热闹的散去了,柳梦璃这才松开手,对云天河低声道谢,“多亏云公子了,否则那些人纠缠不休,可有得头疼。”
“啊?没、没什么的。他们要是想欺负你,我就帮你揍他们!”
韩菱纱憋得满脸通红,又意乱情迷,好不容易从云天河的怀里抬起头,却也没力气挣开,晕晕乎乎得品味此间妙处。
云天河仍担忧地拍了拍她的脊背,“菱纱,你是不是不舒服,想拉肚子啊?我背你回客栈吧。”
韩菱纱一个激灵撤开两步,朝云天河挥了挥拳头,他吓得缩脑袋。女飞贼暗骂他是不解风情的死人,嘴上却嚷着要走。
这一天午后,柳梦璃去书局购买了些蒙学的书本,又买了一套笔墨纸砚,带回客栈教云天河习文认字,韩菱纱趁这个时候去了湖心岛一趟,她身为专业人士,当然要踩点勘察,这可是女飞贼的职业素养。凭借一身通玄的太阴剑术,六界之内,鲜有她不能去达之处,千佛塔虽机关重重,看守森严,可韩菱纱却如入无人之地,将此处里外布置看个清楚。也是一时技痒,女贼看遍了千佛塔,又去僧院各处大殿转了一圈。
却说千佛寺方丈与智圆僧人在一处禅林对坐弈棋,那太阴剑主所化的无形剑气便在他们周围打转。那方丈净念禅师也是修行多年的高人,却对这一道至精至微的剑气毫无所觉。直到二人分出胜负,复盘棋局之时,那智圆僧人忽然惊咦,“方丈,你瞧这石枰上何是多了一行字?‘两个臭棋篓子,装模作样’啊呀!是哪位高人留言戏弄?”
这一行字却是被人以极锋锐的剑气硬生生刻出来的,净念禅师心中一惊,仔细观瞧,只见字迹清晰娟秀,而刻痕张弛有度,深浅有致,想来刻字之人的功力以到了划石成粉的地步,否则如何能这样轻松自在地刻下这行字?更难得是刻字之人全程不露行迹,不发声响,竟如鬼魅造作。方丈自忖凭他多年苦修的功力,以指头在铁板上刻字也非难事,可想要一声不发,半点气机不泄,却非他所能了。
“这位刻字的女施主,若是方便,不妨现身一晤。”方丈沉声呼唤,起身四顾,周围风吹草动,僧人往来,梵唱隐隐,并无丝毫异状。智圆僧人又是一声惊呼,“方丈!看你的后背!”
净念禅师大惊失色,取下僧袍一瞧,后背上赫然镂空出一行文字:大和尚心不诚,我走了,勿念。
“此人武功之高,当真称得上震古烁今,恐怕是江湖隐退多年的武林传奇,可瞧这些文字,又满是稚气。这天下何事多了这样一个年轻高手?能在我毫无所觉的情况下在我后背刻字,分毫不伤,此诚精微入化,难以望其项背了!恐怕是剑仙一流的人物。”净念禅师默默一叹,感慨世道参差,忽得皱起眉,“来者不善,让各堂僧众检查有无遗失,千佛塔处要加强戒备。”
智圆僧人领命便去了,只留下方丈在原地望着手中的僧袍出神。
当晚,千佛塔下炬火通明,那琴姬徘徊僧院之外,却是不敢再前,生怕惊动那些巡守僧人,云天河一行也乘船渡水,悄然来到此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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