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一十章

  话说贾母得知宝玉心思,次日便打发人去史家接湘云过来。【】鸳鸯硬着头皮求自己去接人。贾母看她面红耳赤又低眉顺眼的,果然猜她欲向湘云说些好话,笑呵呵的应了,还命她穿件颜色衣裳去,并赏了她一支簪子。

  鸳鸯忐忑万分到了史家,史湘云惊道:“怎么是鸳鸯姐姐亲来了?”

  鸳鸯含笑道:“有日子没出门了,闷得紧。今儿老太太打发人来接姑娘,我便想着趁机走动走动,向老太太求来的。”

  湘云自然知道此为说辞,以为今儿去要商议大事为了郑重才命她来的,顿时飞红满面。鸳鸯低声道:“有几句话,我想跟姑娘单独说。”湘云手都有几分发颤,忙打发翠缕领着两个小丫头下去。翠缕也机灵,亲捧着笸箩守在门口做针线。

  鸳鸯见门阖上了,便向史湘云跪下,含泪道:“奴才有件事欲求云姑娘相助。”

  史湘云忙说:“姐姐快起来有事只管说便是,咱们两个素来便要好的。”

  鸳鸯不敢起来,只跪着说:“奴才虽是个丫头,早晚也有几分盘算。如今我老子娘并哥哥嫂子都在外头,我只念着踏踏实实服侍老祖宗西去了,念在这十几年我皆一心一意服侍老祖宗的份上,想来老爷小爷们也会开恩放我走的。到时候寻个老实人家好生过日子。”说着脸已红了,垂下头去。

  瞧这意思,显见是府里有爷们想要她。湘云哪里想得到宝玉头上,心里便猜是贾政看上她了跟贾母要,迟疑道:“你不必说了,我大略猜着什么事了。只是……我哪里管的了?”

  鸳鸯顿时滚下泪来:“宝二爷已告诉了老太太他不愿意的。”

  湘云叹道:“老太太跟前,哪里由得他愿意不愿意。”

  鸳鸯霎时有几分绝望,垂头淌了半日的泪。

  湘云道:“鸳鸯姐姐只想想,此事哪里有我说话的份儿。”

  鸳鸯哭道:“姑娘只推给宝二爷,二爷若不肯,老祖宗又能拿他怎样。”

  湘云只管摇头:“他不成的。”

  鸳鸯瞧她的模样仿佛当真不愿意争了,不禁低喊道:“难道姑娘就甘愿人还没进门,宝二爷已有了两个屋里人么?”

  湘云怔了,旋即睁大了眼:“你说什么?宝玉的屋里人?”

  鸳鸯道:“自然是。我与琥珀俱不愿意的,宝二爷自己也不愿意,如今唯有老太太一人只盼着能成此事。奴才万般无奈,方来求云姑娘一道帮着”

  湘云张了半日的嘴说不出话来,心中如刀绞一般。忽又垂下泪来:“原来老祖宗疼我也不过是说着罢了。”

  鸳鸯忙说:“宝二爷已同老太太推了。只是老太太她老人家爱面子,一心以为她一说必成之事二爷竟不肯,有几分下不来台面。”

  湘云目中便有了几分惊喜:“宝玉已是推了?”

  鸳鸯点头,又将袭人同贾母密语并贾环的话捡能说的说了。她思忖道:“环三爷说他已知道缘故的,却不曾告诉我。只是依着他的话,老祖宗今日接了云姑娘去怕是要逼迫姑娘答应三从四德贤良淑德。故此我猜度宝二爷不肯的缘故当是恐怕姑娘不贤良慢待他的通房姨娘。”

  湘云急了,甩下帕子道:“我何尝有此意平白的冤枉人你瞧他自小与上下各位姑娘们厮混,我说过一句什么没有”说着泪珠子如断了线一般滚下来。

  鸳鸯摆手说:“此事不与姑娘相干的。既是连袭人都寻了来,显见二爷打发她走的那会子便铁了心了。那会子……那会子府里皆传……是那位。”

  湘云顿时想起来,当年荣国府提起宝二奶奶大都猜的薛宝钗,一时心中五感杂陈。又捱了半日才说:“只是……我哪里能违的了老祖宗……”

  鸳鸯看她显见犹豫了,眼中又亮起来,道:“姑娘只推给宝二爷便是。”

  湘云咬了咬嘴唇道:“二哥哥不肯,她还能硬塞不成。”

  鸳鸯膝盖向前挪了两步抱着她的腿道:“好姑娘如今可不就是硬塞么?我与琥珀年岁都大了,模样儿也平平,宝二爷未必瞧得上。”

  湘云心中翻江倒海的,想道,老太太若有一丝一毫替自己着想,岂能做出这等事来?她这个娘家侄孙女颜面何在?既然做了,显见心里头宝玉更要紧些。如今宝玉不肯,她却不松手,可见她自己的颜面才是头一件大事。既这么着,纵然没有鸳鸯琥珀两个,必也有旁人的。鸳鸯说的极是,二人年岁既大模样也寻常;又无心宝玉只想出府。与其弄两个千娇百媚有意勾搭宝玉的狐狸精,还不如就她们两个呢。过两年待贾母离世,只拿她们不得宝玉喜欢莫要耽误她们做由头放出去便是,也成全了她二人的心。

  想通了这一节,湘云便说:“你的心意我知道了。待会儿若老祖宗提起此事,我只说屋里人当由二爷自己挑选才是。只是不知二哥哥心中如何作想。”

  鸳鸯欢喜道:“是了二爷必不会挑我的”

  湘云眼神闪了闪,道:“倒也未必。姐姐性子模样俱是极好的,平素待他也好。自打……二太太不管家了,这府里待他好的人却是不多了。”

  鸳鸯含泪笑道:“姑娘莫顽笑,我是老太太身边的,自然是依着老太太的心,与宝二爷何干。不然,漫说是宝玉,纵然是宝金宝银宝天王宝皇帝也不过那般。”她咬了咬牙,“就是老太太逼著我,一刀子抹死了,也不能从命”

  “莫要胡说”湘云吓了一跳,“哪里就到了那一步的?老太太当真要逼着咱们,也有来日方长慢慢商议。”她口里一壁说,内里愈发放下心来,忙拉了她起来,又命她拭了泪,取自己的妆奁与她补上些胭脂。二人收拾了会子,一道上车往荣国府来。

  另一头,贾环听说贾母当真打发人去史家接云姑娘了,又说鸳鸯亲去接的,也溜去宝玉屋中。遂将昨日的事儿并贾母的心思一并告诉了他,宝玉愁得坐立不是。

  贾环道:“二哥哥,你若是男子便该有个担当才是。老祖宗自是要脸面的,偏此事维系鸳鸯琥珀二人一生。她的脸面要紧还是你们四人的一辈子要紧,只看你自己能不能抗的住了。”

  宝玉急的团团转:“我早已同老祖宗说过不要通房姨娘的,她又不听。若是她非要……不可,我却能奈她何,她是祖母。”

  贾环道:“顺着她来自然容易,你只需答应便好。只是顺着她来的代价太大。我只说一件事。人是会变的。这会子鸳鸯只想着出府做个好人家的媳妇儿。你若抗不得应了老祖宗,她纵一时烦闷她是个丫头,有身契在我们府中,进退婚配皆不得由她自己做主的。待当了你姨娘之后,终于还是会转回头来认命服侍你的。鸳鸯是个聪明女子,与我姨娘并周姨娘截然不同;又是老祖宗的贴心人,又在咱们府中这么些年上下里外都说她好。琥珀虽老实,能在老祖宗身边得宠的自也有点子本事。老爷屋里多年皆平平顺顺的,说到底是因为二太太一人独大我姨娘与周姨娘只被她死死压制着的缘故。倘或你当真得了鸳鸯琥珀,加上云姐姐,来日你院中只怕不是你我往年经历,而是霍晟往年经历了。那才叫你死我活欢腾热闹呢。二哥哥自思忖着。”言罢掸掸袖子便要走。

  宝玉顿时想起霍晟自幼被他父亲的姬妾使尽了法子谋害,吓得出了一身冷汗,忙伸手拉住贾环:“我该如何向她老人家说呢?”

  贾环道:“这个我就不知道了。老祖宗最是疼你,你只从为你好说开去便是,千万别提为了云姐姐好或是为了鸳鸯琥珀好。跟你一比,她们三个立时得比到南极洲去”

  宝玉想了半日方嗐道:“委实是这个理儿。”抬头一看贾环早没影儿了。

  不多时,史湘云鸳鸯来了,进门见了贾母,贾母自打发旁人出去,独向湘云提给宝玉送两个屋里人的事。

  湘云心里头狂喜。她与宝玉的亲事私下里众人说了许久,偏从没光明正大提起过。一壁又怨贾母偏心的厉害,分毫不曾替自己着想。面上只不显,红着脸低眉顺眼的说:“二位姐姐皆是老祖宗身边的,自然比旁人可靠稳妥些。只是无端得了老祖宗的人,没什么好孝敬的。”

  贾母大喜:“我就知道你最是个懂事的”遂又狠狠夸赞了她一番,得意道,“我史家的女孩儿自是贤良大度,王氏那个妒妇哪里比得”

  湘云只装害羞,低头不语。贾母便以为她不宜说王夫人的不是,心里头显见是向着自己的,愈发欢喜。

  贾母乃命她去别处玩会子,自己使人喊宝玉来。湘云听了心中突突乱跳,又巴望宝玉硬着不答应,又恐怕推了这两个日后又来两个年轻貌美的,如井轱辘打水一般吊上吊下。

  一时宝玉过来,贾母笑将湘云的话说了。瞧她老人家笑得那般舒心,如开了一朵老菊花似的,若非贾环清清楚楚的告诉他鸳鸯不愿意,宝玉简直没法子拒了去。

  贾母见宝玉脸上半分笑纹儿也没有,眉头便拧了起来:“宝玉,你不欢喜么?”

  宝玉忽想起贾环的话来,忙愁着眉头假意强笑了一下:“挺……挺欢喜的。”

  假得太明显,贾母心中一翻,顿时知道自己想岔了。又仔细一琢磨若非担心云丫头善妒,便是旁的缘故。宝玉打小喜欢容貌好的女孩儿,莫非他不中意鸳鸯琥珀的模样儿?便拉着他的手说:“宝玉,你若不喜欢只管跟我说,我还能强命你收下不成。”

  宝玉立时舒开嘴角将笑未笑,旋即又垂头道:“老祖宗给的自然是好的。”

  他愈是如此,贾母愈发认定他不喜欢那两个丫头,忙说:“是我想的不周全。她们年岁大了你许多去,本也并不合适的。”

  宝玉又嘀咕道:“我并没……没有嫌弃二位姐姐之意,总是老祖宗身边的人,老祖宗最会调理人了。”

  贾母悔的直拍大腿:“嗐,你年纪小脸皮子薄若早知道是这样……”心中又怨袭人胡言乱语,不知道只说不知道便好,尽扯些不相干的。又想着她也是模样平平,可是宝玉瞧她不上打发她出府去她心中嫉恨才说的那番话想引得自己对云丫头起戒备的?一时各色念头翻来滚去皆是旁人的不是。

  思忖了半日,她道:“我知道了,此事便作罢,旁的你只不用管了。”

  宝玉闻言如得了大赦一般,喜上眉梢,连说:“谢老祖宗谢老祖宗”

  贾母瞧他那模样便认定了他不喜欢鸳鸯琥珀,摩挲着他的手道:“你这孩子,只跟我说实话最好,何须绕弯子?险些误事。”口里说着,心中开始盘算府里还有哪些模样出挑的丫鬟,宝玉大约会喜欢哪个。

  一时宝玉走了,贾母乃寻了身边一个信得过的汪婆子来商议。那汪婆子便是早年投了贾赦的。因有心讨贾母的信任好得了消息去回给大老爷讨赏,她比旁人愈发卖力服侍些。如今贾母身边除了鸳鸯琥珀便最信得过她,此事自然不便与那二人商议。贾母细细说了湘云是怎样宝玉是怎样,又道:“我也懒得动弹了,府里的丫头们也不大留神看着。珍珠是个好模样,又给了他老子。你且去各处多走动走动,看看哪个丫头模样性子皆好的快来回我。”

  汪婆子答应一声下去了。要说这汪婆子也是个有主见的。她家外孙女年方十五,模样性子皆好,若顺手荐给贾母极妥当。只是她认定了这府里二房没出息,除去环三爷是投了大房的;遂不肯将外孙女送进二房去。转身便将贾母的底子悉数兜给了贾环。

  贾环先头已得了鸳鸯的细报,知道她二人在史家所言,也以为湘云必有所动。他并不知道湘云内里如何做想,再听汪婆子的话,只作她没胆子见了贾母便不敢说话,摇头道:“一个扶不起来的阿斗。”偏为了得到她老子的名声还得好生待她,替她挡掉宝玉的屋里人,实在烦人,叹道,“果然没有白得的便宜。”再想想宝玉,倒是学会在贾母跟前做戏了,比起从前好了些。唯有鸳鸯,当真是个可收的。回头教养一番,保不齐能派上用场。乃命那汪婆子道,“你先瞧着,挑些模样好性子不妥的。”汪婆子领命去了。

  另一头,贾母也不便告诉鸳鸯宝玉瞧不上她的模样,只说:“我思忖再三,眼下我跟前实在离不得你两个。”

  鸳鸯喜不自禁,磕头道:“只愿留在老祖宗身边服侍,绝无旁的念头,求老祖宗收留”

  贾母心下歉然,拉了她的手道:“你放心,我拼了这把老骨头也必给你安排一个极好的归宿。”

  鸳鸯连连摇头,含泪道:“能平平顺顺的服侍老祖宗一辈子,便是极好的归宿。”心里头却想起方才贾环亲自送的赏赐来。

  贾环给了她一块砚台,说:“如今绮霰斋那儿住着我一个朋友,本来也是村里人,帮过我们家一个极大的忙。虽是近来数月才开始学写字,他人踏实勤奋,功底极扎实,教寻常人足够了。鸳鸯姑娘若是愿意学学写字,我便请他教你。若不愿意学这劳什子,来日老祖宗驾鹤西归,自然替姑娘办妥良民文书,并有大把的银子送你出府。”

  贾环真真是将她当作人才想教导一番来日可用。偏鸳鸯又不得出府去,也寻不到合适的人来教她。唯有石秋生,虽蒙学不久,教她认字绰绰有余。最后那两句话也是试探她可有心上进。

  这等话听在鸳鸯耳中岂能是他想的那般鸳鸯自然知道绮霰斋的石相公,听闻为人老实有件极大的事帮了琮三爷与环三爷,深得他二人信任,年龄也只得十九岁。府里早有丫鬟无故往他跟前张牙舞爪的,吓得他只往外逃,有一回竟不敢回府。后环三爷干脆不许女人过去他那里了。鸳鸯顿时以为环三爷有心将她许给石相公,一时面上红霞飞起,又心跳如打鼓。

  等了半日,贾环以为她不想学,失望道:“姑娘若不愿意只管说便是,横竖不会慢待了你。”

  鸳鸯忙不迭的说:“奴才愿意愿意”

  贾环细瞧了瞧她的神情,才那句并不像违心的话,方点头道:“认字是极为要紧的,盼着姑娘真心上进。”

  鸳鸯只以为他暗示拿认字当幌子先与石秋生往来,愈发羞惭惭的,只连连点头。

  贾环有几分奇怪,也不曾多想。回头去拜托石秋生,只说此女是个人才,因实在没人可教她,先托你教她认字。

  石秋生也是个呆子,听闻自己要当先生,唯恐有个失误教错了别人,在龚三亦那儿念书愈发用功了起来。

  鸳鸯次日起便忍着羞往绮霰斋去学写字。那石秋生生的虎头虎脑,模样只得平平,鸳鸯眼中却极是好看。石秋生教她认字,她也下心思好生学了,平素偷偷藏在花根子后头拿树枝画字。有人闲觑见回给贾环,贾环愈发以为她一心向学孺子可教了。此为后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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