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零四章

  话说贾琮这日就要从高家起身回京,临行去向迎春辞行。【】姐弟俩说了半日的话,贾琮又拽着司棋绣橘叮嘱半日。迎春正要赶他走,高华之女高姝忽然做贼似的溜了进来。此女只得六岁,绷着小脸儿急匆匆向贾琮行了个礼,立时羞惭惭的躲到迎春身后去,又扬起一双黑漆漆的眼睛好奇的看着贾琮。

  贾琮道:“二表哥这孩子性子一点都不像他,倒是有几分姐姐从前的意思。”

  迎春笑拉着高姝的手道:“她性子腼腆些。”

  贾琮皱眉道:“性子多半是养出来的。大家小姐,腼腆跟怯弱只一墙之隔。女孩子果决些好,不然来日出阁白受欺负。”

  眼角一扫,见门口有个十六七岁的大丫鬟使劲儿朝高姝使眼色。高姝仿佛有话要说,却只抓着迎春的手不动弹。贾琮乃站起来道:“姐姐我走了,过几个月再来。”

  迎春也站起来满头满脸的摩挲了他一会子,叹道:“比姐姐高了。”

  贾琮嘻嘻一笑:“来日还会更高呢”便向高姝挥了挥手,“小朋友,再见了”转身出去。

  才走了一会子,只听后头有人喊“贾三爷”。扭头一看,方才门口那个大丫鬟气喘吁吁跑了过来,笑道:“贾三爷,我们姑娘敬仰三爷许久了,听说三爷今儿要走,又新近学了做结子,遂连夜赶了一个出来。虽不大好,总是一片孝心。”一面说着,一面递上来一个石青色的结子。虽不大工,倒也不错。

  贾琮啼笑皆非。那天在群芳楼跟高华分析了“嫡子庶子”之后稍加探听,果然他这个二表哥夜夜留宿嫡妻古氏房中,可见那番话是有效的。贾琮从来不是做了好事不留名的人,但他不认识古氏,不知她人品如何。世间有些人知道旁人帮了自己会感恩戴德,有些人却会羞于受人恩惠尤其受同级人的恩惠会觉得极没有面子反倒对恩人心怀不忿。故此他打发人漏口风给古氏,只说此事是芒三奶奶因自身经历而怜惜姝大姑娘求贾三爷帮忙劝说她父亲多留神她些子。贾三爷与华二爷说话间知道他颇为珍爱女儿,只不知该如何做才好,遂说服了华二爷须得给姝大姑娘一个嫡亲的弟弟来日好替她撑腰。这个古氏,不论是将此事当了真还是明白了贾琮的意思,今儿这番举动倒是颇令贾琮满意。

  他乃收下那结子道:“大侄女才多大点子?这些东西自有针线上的人做。大家小姐,这个只做着玩会子便罢了。多念些正经书,别去读什么骗人的狗屁《女则》《女诫》,当个聪明人。”

  那丫鬟忙不迭的应了,又奉承了几句。

  一时高姝回到院子,那丫鬟向古氏回了贾琮的话。古氏怔了半日,苦笑道:“他说《女则》《女诫》是骗人的狗屁。前几日我劝芒哥媳妇替她弟弟做个抹额,她只管摆手道,这会子我若敢动一动针线,非吓得他守在平安州不敢走不可。可见得一个好兄弟才是女人的福气。”乃拉着高姝的手说,“没事多去你三婶那儿坐会子,她看什么书你便念什么书。针线上的功课先缓缓吧。”

  高姝低头应了。

  那丫鬟道:“只是大姑娘若是常去,万一芒三奶奶生了个姑娘,会不会以为是咱们大姑娘引的?”

  古氏摆手道:“不会。她这个兄弟本来便会送子,她那哥哥的一双儿女皆是这一位送来的。况老三媳妇也说过数回,孩子一怀上,是男是女便定下来,天罗神仙也改不了的。不愧是京中来的,懂得极多。姝儿能得她教养一二也是好的。”

  高姝又应了一句。

  另一头贾琮回到客院去取东西走人,看见朱桐来了,只当他是来告别的,拱手道:“只怕朱先生须得在平安州多呆些日子。你若立时就走,刘登喜公公想必能猜到你有些不妥,再顺藤摸瓜把白令恩查出来也未可知。白令恩那头本来挺安生的,他若是掺和一脚,怕是要乱。”

  朱桐道:“留在此处只怕不便。我与高大人商议了,我随你进京。”

  贾琮一愣:“哈?”

  朱桐道:“外人看来,我在替高家做事;依着刘登喜前头得的信儿,我是高大人近来两三个月才得的幕僚,当日在长安还与琮三爷有旧。不论是我转投了琮三爷还是高大人因故命我与琮三爷一道往京中去,皆说得过去。”

  贾琮想了想:“也好。到时候咱们一起南下,你去香港我去台湾……噗港台自由行”他哈哈的笑了起来,笑了会子忽有几分怅然。

  朱桐已经将行李拿来了,他二人便一同上路。一路慢慢悠悠的走走歇歇,不过七八日路程走了十二天方到的京城。

  贾环亲来内仪门外相迎,一看朱桐便笑道:“你这是拐了个谋士回来么?”

  贾琮道:“别人的人,我倒是试着拐了一路,偏他明面上性子活泼,实在有一颗老儒生的心,讲究从一而终,我没拐到手,真是遗憾。”

  朱桐哪里见过这般说话的,笑着连连拱手。只是想想贾琮一路说的话,皆是海外诸国的事,没觉察出哪里在拐自己呢。

  贾环又看了朱桐两眼道:“怎么有些害羞?我还以为当谋士的都跟龚翼之一般没皮没脸。”

  贾琮道:“这绝对是误解龚翼之的脸皮是天生的,寻常谋士皆是常规的脸皮尺寸,不厚不薄。”

  朱桐在旁作揖道:“见过环三爷。到了南边,横竖咱们两家也要往来。”

  贾琮向贾环道:“白令恩的人。贾小环,还记得长安城内的朱桐么?”

  贾环“啊”了一声:“若没记错的话,朱先生当年是那几个书生的头领吧?好吧,你这个人我们撬不动。”

  朱桐无语,只得又拱了拱手。三人遂一同进去,贾环命人收拾客房安置朱桐。

  小哥俩一并到了贾环屋里,贾琮瞥着他道:“京里出什么事了么?从前我回来从没见你这么着急,居然迎到外头去了。”

  贾环仰天长叹:“兄弟啊你留在京中我去南边吧。实在防不胜防。”

  贾琮忙问何事。

  贾环苦着脸道:“大太太好心提醒过咱们,老祖宗在念叨着想替兰哥儿求澄丫头,咱们俩皆以为她发青天白日梦,没往心里去。”

  贾琮吓了一跳:“她不会跟什么人胡说八道了吧二叔没拦着她么?”

  贾环双眼一闭,面上是英勇就义的模样:“我爹就别提了……我们爷俩已经闹翻了。”

  “哈?”贾琮兴致盎然,“你爹又二起来了?他不是已经明白你才是那个有用的儿子了?”

  贾环哼道:“再有用又如何?又不听话。”

  原来贾母一心以为元春早晚能当上皇后,自家身份必然极高,配谁都配得上。贾政起初知道贾兰与苏澄并不合适,耐不得贾母时常念叨,渐渐的也起了心思。王夫人也不甘寂寞怂恿了几回,贾政脑子一热,竟打发人去请媒人幸而此事被李纨知道了,急忙忙使人赶到林家。贾环那会子正在陪林海下棋,已经输了六局,眼看第七局平局在望,闻讯吓得棋子一丢拔腿就跑。

  待贾环赶回来的时候,媒人正在堂上与贾母贾政二人说的风生水起。他也顾不得颜面,上来客客气气送了媒人五百个铜钱权做跑腿钱,祖母父亲在耳边喝令他只充耳不闻,将媒人领到外头,赔不是道:“再送您老十两银子算做封口费,此事万勿泄漏。”

  那媒人有些不明所以。旁边的一个老婆子道:“我们家如今是三爷说了算。”还使了个眼色。

  媒人立时点头哈腰,再不多问一个字,揣着银子飞也似的跑了。

  贾环喘了口气,在心中打叠起数种法子盘算如何说服荣禧堂上那俩老东西。偏生有个贾政的贴身小厮在旁听见了,踮着脚儿溜到里头将“三爷说了算”回给了贾政并贾母。待贾环想好了词儿进去,只见那两位皆气黑了脸。贾政先喝一声“作孽的畜生”乃不容分说一叠声儿喊“拿贾环拿大棍拿索子捆上”

  贾环皱了眉头,立在堂上四下瞧了一眼,淡淡的说:“谁敢。”

  贾政等了片刻,见堂上众人果然一个个垂头屏息,只没人动弹,愈发大怒,亲自下来抬手就欲给他一个耳刮子。

  贾环已不是当年那只撩了毛的小冻猫子了,让贾琮洗了许多年的脑,君君臣臣父父子子早都碾碎吃了。轻轻一抬手叼住贾政的手腕子:“老爷何故动怒?”

  贾政大喝:“反了反了”

  贾环道:“是人都得讲道理,老爷总须得说出个道理来。”

  贾政冷笑:“道理?我是你老子,这便是道理。”

  贾环摇摇头:“还望老爷莫再胡闹了。”言罢转身就走,干净利落。

  贾政睁着眼看着他走了,大发雷霆。奈何喊了半日,没人肯依着他的话去将贾环拿下。待贾环连影子都没了,下头才有个人小心翼翼的回道:“二老爷,我们打不过环三爷,他功夫高的紧。”贾政直愣愣干瞪了半日的眼。

  贾环回头命人一查便知道是哪个小子捣的乱,当即将他一家子连夜打发到庄子上去。那小子顿时明白惹了祸。

  论起来此子也不是没道理。他只以为贾政是他主子,眼里只有一个老爷,凡事只为老爷着想。听说全家被管事的领人拿了就要送去庄子上,忙去求贾政救他一家子。贾政当即打发人去命李纨将他全家放了。李纨却道,“这等事我做不得主。”贾政又命那小子去打听他家人在何处,那小子哭道:“已捆在马房了。”

  贾政遂亲领着他去马房要人。马房的人皆是当年葛六在时选下的,眼里哪里有贾政?只点头哈腰扯些不着边际的话。

  贾政大喝:“贾环是我儿子他敢反了不成”

  旁人有个专管拿人的管事在旁睁眼胡说八道:“老爷恕罪,这一家子聚众赌钱,已是饶不得了。”

  那小厮在旁大喊:“我家何尝赌过钱的?平素皆安安分分的”

  谁理他?贾政虽是个老爷,偏没什么威风,又不像贾赦似的会打架,只管空口喝骂。马房管送人的便当面将那一家七八口子丢上车拖走。

  那小厮这才知道,贾政原来靠不住的。委委屈屈扶着贾政回屋,他自己哭着爬到贾环屋里来求饶。

  贾环道:“人都会做错事。该当你倒霉,旁人都是一不留神犯了点子小错,你偏一不留神犯了点子大错。你认命吧。既然你一家子平素皆安安分分,想必到了庄子上也能安安分分种田,来年得个好收成。”

  小厮哭道:“小人不服。小人是二老爷的人,自然万事为着二老爷的。”

  贾环瞥了他一眼:“谁说你是二老爷的人?你的身契在二老爷箱子里锁着么?你的月钱是二老爷发的?”

  小厮一愣:“小人……是服侍二老爷的。”

  贾环慢条斯理的道:“不错,你是服侍二老爷的,但不是二老爷的人。你的一家子的身契皆在荣国府,你的月钱是荣国府发的。如今不过是荣国府分派你服侍二老爷罢了。改明儿荣国府分派你服侍老太太或是去二门那儿守夜或是去扫茅房,皆是府里的意思,与二老爷何干?你既然大刺吧啦的挑拨离间荣国府的二位爷们,显见是没把荣国府放在眼里了。荣国府整治整治你,难道不是理所应当么?”

  那小厮怔了片刻,只称委屈:“小人不过听了话便回给老爷罢了,并无旁的心思。”

  贾环瞥了他一眼:“小伙子,别把自己说得那么忠心。你不过是盼着二老爷整治我一顿好替自己长些威风罢了。平日里见旁人奉承我身边的人,眼红吧?盼着他们也来奉承你吧。”

  小厮连连摇头,过了片刻,梗着脖子辩道:“今大老爷不在府里,本来便当由二老爷当家才是。”

  贾琮微微一笑:“说的是。今太上皇不知去哪儿了,本当由陈王登基才是,太上皇当年可是想立陈王为太子的。你说,怎么让今上坐上那把椅子了?”

  那小厮哪里知道什么陈王今上太上皇?摇了摇头:“小人不知。”

  “因为权势一物,只有缘由,没有道理。哪怕缘由只是运气呢谁拿到了是谁的。”贾环挥了挥手,“你回去吧。不要胡乱说话,当心性命。幸而我这会子心情不大好;若是心情好便一刀宰了你。”

  那小厮见他说的平平淡淡,浑身却露出一股杀气,吓得连滚带爬的跑了。

  后贾政发了数回的话给许多人,命将那小厮全家从庄子里接回来;旁人只管打哈哈,没人听,愈发恼火。眼下正怄气呢。

  贾琮听罢哈哈大笑。

  贾环踹了他一脚:“还笑可烦死我了。”

  贾琮问道:“什么时候的事?老太太呢?”

  “已经六七天了。林姑父后来还问是怎么回事呢,我只说老太太脑子让浆糊糊住了,我爹是奉命行事。”贾环叹道:“鸳鸯实在是个人物咱们收了吧。”

  贾琮瞧了他一眼。

  “那日老爷走后,老太太本气得七窍生烟;是鸳鸯拉着老太太说,环三爷方才转身出去的模样,愈发像当年的大老爷。他虽无礼,阖府却是靠着他撑着二老爷与宝二爷这性子,出去外头皆是要惹祸的。老太太让她吓着了,不敢轻举妄动。”

  贾琮点点头:“那个惹祸说却是旧年我们走的时候,我命红.袖跟她说的,不想她能明白。老祖宗身边统共就这么一个可靠的人,又长了脑子又能说服她老人家,实在难得。先留着吧,保不齐来日还能有用。”他忽然想起来什么,哈哈大笑。

  贾环没好气的道:“笑得这么诡异,非奸即盗”

  贾琮拍手道:“我有个故事讲给你爹听哈哈哈哈……”也不管贾环,拿起脚来一路笑着跑了。

  贾环磨着牙在后头大喊:“不许拐着弯子骂我”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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