却说贾母等人听了麝月的话,知道他们哥几个抢人去了,连宝玉也一并去了,都急的团团转,忙打发人去探。偏那探子并不知道他们去的后门,只在前门等了半日也等不到他们家几位爷。正踌躇呢,忽听有人喊“南安王府后门在打架”,忙绕到后门,果然见他们家两位小爷在跟人干仗。因不敢贸然上去,在后头干着急。直到太平镖局的人来了才放心,跑回去报信儿。
这小子一进荣禧堂满面笑容,叩首道:“回老太太、二位老爷,只管放心!起初南安王府一群人围着咱们家小爷打也不过打了个平手,方才咱们府里的援兵到了,打得那边的人满地滚爬!”
贾赦先喊了一声“好!”立时命人赏他一吊钱。
贾母急了:“宝玉哪里会打架!岂不是干站着让人欺负?”
那小子忙说:“宝二爷没打架,大约在哪儿藏着呢。我瞧见高三爷立在一辆马车前一个打一群好爽利痛快,宝二爷保不齐在马车里头。”
贾母贾政闻言方放心了些,贾赦更是欢喜的追问打的如何。那小子只管甩开腮帮子吹,两位小爷都是以一敌三,高三爷对付三十个不在话下,哄得贾赦合不上嘴,又命人赏了他四个荷包并两盒上好的点心。
本以为他们很快就来了,谁知等了许久,等得贾母又坐不住了,方欲喊人再探,外头终是有人来报:小爷们将大姑娘接回来了,这会子马车已进了宁荣街!喜的贾母忙领着两个儿子亲往向南大厅外去接,将元春并兄弟几个迎了进来。
元春自打进宫便没见过父亲,如今看贾政两鬓斑白、形容憔悴,不由得悲喜交集、潸然泪下。众人一一执手垂泪,缓了许久方问起元春这几日出了何事。
原来自打得了王妃告诫,元春万事皆格外谨慎,一饭一水不敢沾他们府里的。次日王妃亲来她院中,先告诉他贾琮欲拿人情换她出来,一壁说一壁瞄元春的脸色,见其面有按捺不住惊喜,言语举止却颇能沉得住气、大方得体,心知此女大约是不会依着太妃之意的。
乃再试道:“只是昨日太妃往你们府里去,想同你们老太太商议将你留在我们府里。”
元春眉尖一动,含笑问道:“我并不是哪个名牌上的人物,太妃留我做什么。”
王妃不答,只接着将太妃的条件说了,问她:“你可愿意?”
元春默然片刻,又问:“我家那两个兄弟、琮儿和宝玉可答应了?”
王妃假意道:“你家兄弟都还小呢,能做什么主。”
元春瞧了她片刻,忽然笑道:“王妃耍我呢。我家兄弟年纪虽小,却是能拿主意男子。这般大事哪里轮得到女人做主?”
王妃也笑起来,道:“昨日倒是你那小兄弟贾琮闯入荣禧堂驳了太妃,她颇为惋惜,特让我来问问你自己的意思。”
元春不禁喜上眉梢,立时说:“听闻那小世子已是在太妃院子里养着了,她老人家含饴弄孙何等安详。我不过一个寻常姬妾,何须扰得她老人家不安静。”
王妃乃点点头:“既这么着,我就去回太妃去了。”
元春想了想问道:“只是我不明白,太妃何必留我在这府里?”
王妃淡然道:“因为你是她儿子的。纵然她儿子不喜欢,也不能是别人的。”
元春浑身一颤,猛然想起宫中有位皇子夭折后,他的爱犬被其母吊死陪葬,忙起身向王妃深施一礼:“多谢王妃提点之恩,贾氏来日必有回报。”
王妃也大喜,暗赞此女一点就透,含笑道:“我何尝提点过你什么?不过是太妃命我来问问罢了。”遂客套几句施施然走了。
元春此后愈发警惕,晚上连睡觉都只和衣而卧。
昨晚,王妃使了人来叮嘱贾姑娘谨慎。元春早想过无数回了。既然饮食奈何不得她,对付女子多半会从名节上下手,况这会子已经二更天了王妃的人才来警示。遂将自己的平日看的书籍琴谱一纸一绢连同全部衣物鞋子首饰都收拾了,包进几个寻常的包袱塞到厢房的杂物箱子里去,还特特上了锁。幸而她东西极少,收拾起来极便宜,一时屋里如雪洞一般空荡荡的,简直像个客栈。
她又假意睡下,待那两个小丫头睡熟后乃将被子安置于炕上做出人形来,另取出一条被子来掩上,自己悄然躲到隔壁的小厢房中,在窗户纸上捅出三个洞来可分别窥到院中各处,遂在里头屏息凝神候着。到了三更天过后,听得外头有“咚”的一声,元春忙伏到窗边,果然见一条黑影从院中走过,有些瘸,在星光下可清晰分辨出是个女人。一时那女人进了自己屋子也不知做了什么,又蹑手蹑脚的出来,爬墙走了。
元春又在厢房候了足有两刻钟,见外头没有旁的动静便知道太妃并不预拿双,遂回到屋里,将窗帘拉严实了方点起灯来,细细的搜索。屋里没东西要搜起来极容易,不一会儿便在床底寻出一只男人的鞋子,并从柜子里头翻出了一件男人里衣,里衣里头还裹着一纸情诗。只是依元春看来那玩意压根算不得诗。
她思忖了会子,将那情诗凑到灯上烧了个干净,又取那里衣裹住鞋子,屏住呼吸走到院门口听了听动静。幸而她这院子极偏,左近无人,元春从怀中取出钥匙开了门,自己独自走出去,就着依稀的星光辨认出道路来,将那里衣裹上块石头丢进不远处的水池中,又悄然回来。她乃舍去了替明日早上预备的外头买的水,在院中悄悄刷了刷了自己出去时穿的鞋底。而后一夜不眠。
次日天亮时分,元春正在收拾着欲去替霍煊守灵,外头一阵乱哄哄的闹,有人在喊叫着砸门。元春只做不知情,让小丫头开门。院门一开,闯进来十几个壮实的婆子,不由分说在她屋里翻箱倒柜。元春装作吓坏了的模样愣在一旁。偏她们翻了半日什么都没翻出来,面面相觑了会子,那领头扭身上上下下打量了元春半日,假笑道:“贾姑娘,如今外头抓了一个手脚不干净的小子,现在已招供,与你有私!”
元春眉头一皱:“莫非太妃王妃只听一面之词就信了?”
那婆子道:“横竖请贾姑娘走一趟便是。”
元春点点头,昂然跟着她们去了。那婆子手里本拿着绳子,因不曾寻到证据,也不敢捆她。
到了太妃院中,太妃黑着脸指着她骂道:“好你个小娼妇!我只当你是大户人家出来的知书达理,不想竟连这等龌龊事儿也干出来了!煊儿待你不薄,你的心肝让狗吃了吗?”
元春跪在地下肃然道:“敢问太妃,那个口称与我有私情的人可知道,我后颈上有几颗痣?”
太妃先是一愣,又埋怨的看了王妃一眼。
元春又道:“却不知此人长得何等模样,竟能好看到使得奴婢撇开王爷瞧上他。”
太妃说那人好看也不是、不好看也不是。
元春接着说:“或是才高八斗学富五车?不然奴婢凭什么瞧上他呢。”
有个婆子赶忙在旁道:“他招了,他给你写过情诗!”
元春眉头一动:“情诗却是不容易写好的,直白则无味,曲笔则隐晦。”
那婆子忙从怀里取出一张纸来撂给她:“他方才已经誊录出来了,就是这个!”
元春拿起了看了看,摇头道:“这个连打油都算不得,不过是写了几个字罢了。能将字写成这般有形无神也算本事,不值得一评。”又笑将情诗递给旁边的一位丫鬟,“王妃也算个行家,不如请王妃瞧瞧,这是什么?”
太妃听闻不曾在她屋里寻到证据便知此女有了防备,故此也不再搭理元春,乃重重拍案:“奸夫都招了,容不得你抵赖!”乃问王妃,“你看如何处置。”
元春心知这会子自己喊冤叫屈外头飞霜下雪都没用,冷冷一笑,站了起来,也看着王妃。
王妃爽利道:“此事蹊跷,如今王爷的大事未了,不如先送贾姑娘道到家庙暂且安置,待此事了却再做道理。”
太妃立时点头:“你说的很是!就这么办吧。”
王妃拿眼睛瞄了元春一眼,元春便知道她们早已商议好了,怕是一时没有旁的法子,遂只向王妃福了一福,默然院子去了。
谁知她正在收拾东西的时候,王妃身边一个得力的大丫头给她送来十两银子,悄声道:“昨夜那事,乃王妃临时撺掇太妃做的,可费了王妃许多心力呢。王妃说,多年没这么费神了,太妃愈发难哄了。”
元春一愣。
那丫头笑道:“太妃本欲等到王爷丧事了了再使这招,是王妃劝她到时候只怕荣国府又生事端、夜长梦多、择日不如撞日。横竖先将贾姑娘送去了家庙,荣国府也没有法子,不过生一阵子闷气罢了。但凡人在我们手里,至多过了半年仍就要往来的。太妃让她哄了许久才决意立时动手的。若是时日充裕,哪里有这般容易的事儿?只怕姑娘的肚兜绣鞋都得到人家手里去的。漫说脖子后头的痣,怕是肚子上的也让太妃查清楚了。此事若是扣结实了,姑娘来日却极难洗脱。”
元春恍然,点点头:“多谢王妃,小女记在心中。”
那丫头又道:“到了家庙自有人照应,姑娘不必忧心。再过一些时日自有法子放姑娘出去的。”
元春得了这番话方踏实下来,安心收拾东西。满心以为要去他们家庙呆些日子,不想贾琮性子急,等不得从长计议,直接抢人了!
众人听完又是一阵嗟叹,贾琮先赞道:“虽没派上用场,姐姐刷鞋底子这事儿寻常人想不到,实在稳妥。”
元春笑道:“不过是从前在宫里听人说过,有个大宫女半夜出去替主子做事,后因为鞋底沾了花粉让人查出来了……那一回死了不少人。”
贾环忍不住念了一声:“难怪姑祖母说你能从里头活着出来已是万幸了。”
此言引得贾政想起今日多亏了高芒相助,忙向他道谢;贾母也实在撑不住面子谢了他一回。高芒笑道:“表姐方才已谢过了,何须再三相谢。”
一时贾母又忧心南安王府会败坏元春的名声,贾琮笑道:“不会的。太妃本想借个名头困住大姐姐,为了霍煊的名声也不会让许多人知道的,大约这会子该灭口的都灭了。况此事既在王妃掌握之下,她亦不会让许多人知道。为了不得罪咱们家、为了霍晟来日还能与咱们兄弟好生往来,王妃会将此事守得死死的,透不出半点风声。如今他们府里王妃与太妃已是翻脸了,一山不容二虎,太妃身边余下那些舍不得处置的心腹王妃自然会替她处置了。而太妃虽心有不忿,奈何她今后除了含饴弄孙也没别的事儿好干了。”
贾母不禁高声喝到:“胡说!太妃何等身份,王妃不过是她儿媳妇,还能爬到婆婆头上去了不成?!”
贾琮道:“寻常人家自然是不能的,偏他们家这会子与众不同。许多为母者眼中唯有儿子,肯为了儿子的一点点好处丢弃大局,南安太妃与王妃俱是如此。太妃肯为了替她儿子困住名义上的全部女人不惜跟咱们府里翻脸,王妃也会为了让她儿子不花替霍煊养那许多女人的钱而跟太妃翻脸。若单单是欲将大姐姐还给咱们家,王妃有许多种极其方便的法子,偏她用了最费神最能闹得事儿大的一种。”
他歇了口气,看看众人,接着说:“咱们家的意思清楚明白,只要人,旁的不提。我当日也跟霍晟说了,他若做不了主我再想旁的法子。留大姐姐之事,太妃本意是徐徐图之,偏王妃特设法断了此路,将事态激化。咱们家岂能善罢甘休?定然有手段使出来。王妃说的‘再过一些时日自有法子放姑娘出去’大约便是来日借着咱们家给的压力,以‘大局’为名、以‘颜面’做幌子,将霍煊那些姬妾悉数散去。自然她没想到我们兄弟几个会去抢人。”
贾母闻言思忖了半日,不忿道:“这个妇人好生吝啬,替她丈夫养几个女人何妨。”
贾琮笑道:“偏如今那府里都是她儿子的了,养那些女人与她儿子没半分好处,她丈夫都没了再惦记也无用。”贾环在旁忍不住看了高芒一眼,高芒嘴角含笑——贾母不也是丈夫一死便与小姑子淡了往来么?“她敢命人将太妃架进去,显见是颜面也顾不上了。况咱们今天在他们府门口一直吼叫咱们家占着理儿,官司能打上金銮殿去;宝玉哥哥又拿着那点心盒子晃悠了一圈儿;太妃根本没机会开口便让我揍了。旁听看戏的自然会猜去。这个黑锅不用问太妃背定了,王妃自有后手。”
元春赞道:“王妃委实是个明白人。”
贾琮乃悄悄向元春咬耳朵:“今天我特替霍晟留了两个灵犀,只看他接不接、如何接了。”
元春闻言低声笑道:“其中之一想是另一盒子点心。我一直在等你们来车里要,你们却没来。另一条是什么?”
贾琮嘿嘿一笑:“你猜!”
元春因这两年都关在一个小院子里,许多事并不知情,猜了半日猜不着,干脆不猜了。
一时贾母命人在自己院中收拾出一间大屋子来安置元春,说是她与宝玉姐弟两个多年不见,大约元春在府里的时日也不长,趁机亲香亲香。
贾环贾琮辞了贾母出去,忙不迭跑去同姐姐们吹嘘今日之战绩,姑娘们自然听得欢喜。末了贾琮笑问:“谁猜得出来我留给霍晟的灵犀是什么?大姐姐只猜出来一个。”
探春笑道:“头一个好猜。既然你二人要装作翻脸、赵大人就在旁瞧着必然极容易猜出那点心恐有不妥,另一盒点心不曾当场还给他们便是咱们有留着一个罪证之意了。霍世子如有灵犀,便不使人来还回那点心。”
贾琮点头:“不错。他若不要便是信任了咱们、可以暗地里结为盟友,若来要了便是要撇清之意、来日咱们大路朝天各走一边。”
探春又想了想,道:“另一个我猜不出来。林姐姐可知道?”
黛玉本来歪在贵妃榻上懒得说话,闻言抿嘴儿笑道:“另一个极容易,怕是你们都忽视了。大姐姐的两个小丫头分明是人家的人,琮儿不管不顾一并抢了来。明儿且瞧着,他们家若单将那两个丫头送给咱们便是聪明的。若将她们的家人一并送了来,面子是做足了,来日两府传信却须得另想法子。”
惜春笑道:“若他们来将人要回去呢?”
黛玉道:“今后咱们府里有多远绕多远。”
贾琮忙向她一躬到地:“尊相爷令!”众人一笑。
贾琮看黛玉神情轻松自如便知道她想通了,暗暗欢喜。
后来南安王府来人帮着贾府替元春办户籍的时候果然只送了那两个小丫头的身契来,点心的事儿半分不提,两府也就此井水不犯河水、再不往来了。贾琮等人哈哈大笑,向宝玉道:“难得你呆头呆脑的,倒是交了一个聪明的朋友!”此为后话。
南安王府次日一大早就将霍煊后院的女子彻底放了个干净,连几个庶妃都放了。太妃使尽了力气欲拦着,只说后院还有内奸、害霍煊的人尚未查出,不可放虎归山。奈何她说了不算,气的心肝都拧作了一团。王妃哪里管的了是谁给霍煊下的药?既知道她们恐对霍晟有恶意又一时查不出是谁来,万一有人立时下手害了霍晟可如何是好?难不成还要拿她儿子为诱饵么?遂颜面也不要了名声也顾不得了,悉数丢出去再也莫要来害她儿子。还日日劝说霍晟不必报父仇、君要臣死不得不死,没听说过臣子跟君王复仇的。霍晟只口里虚应了。
因王妃素日温婉贤德、在京中女眷里头口碑极好,这回放人极其匆忙干净又紧接着前一日荣国府大闹,那大闹的缘由仿佛与太妃有干息,加之霍煊丧事未了他们便急于此事,竟是没有人疑心王妃心怀妒怨容不得人,都以为与荣国府之事有关。又见王妃半分不出言替自己辩护,众人都猜她有意替婆母背黑锅,倒是使她愈发得人敬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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