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六四章 四海翻腾 云水怒(八)

  五月中旬,福州。

  太阳从港口的方向冉冉升起来,捕鱼的船队早已经出海了,伴随着码头上工人们的呼喊声,城市的一处处街巷、集市、广场、工地间,拥挤的人群已经将眼前的景象变得热闹起来。

  穿着朴素的人们在路边的小摊上吃过早餐,匆匆而行,贩卖新闻纸的孩童奔跑在人群当中。原本已经变得陈旧的青楼楚馆、茶楼酒肆,在最近这段时日里,也已经一边营业、一边开始进行翻修,就在这些半新半旧的建筑中,文人骚客们在这里聚集起来,远道而来的商贩开始进行一天的交际与商谈……

  大量涌入的流民与新朝廷暂定的首都位置,给福州带来了这般繁荣的景象。类似的情形,十余年前在临安也曾持续过好几年的时间,只是相对于那时临安繁荣中的混乱、流民大量死去、各种案件频发的景象,福州这看似混乱的繁华中,却隐约有着秩序的引导。

  这几个月的时间里,大量的朝廷吏员们将工作细分了几个主要的方向,一方面,他们鼓励福州本地的原住民尽量地参与民生方面的经商活动,例如有房屋的出租住处,有厨艺的贩卖早点,有店铺本钱的扩大经营,在人群大量流入的情况下,各种与民生有关的市场环节需求大增,但凡在街头有个小摊卖口早点的商贩,每日里的营生都能翻上几番。

  引导和鼓励本地民众扩大经营负责民生的同时,福州东面开始建起新的码头,扩大造船厂、安置技术员工,在城北城西扩大住宅与作坊区,朝廷以政令为资源鼓励从外地逃亡至此的商贩建起新的厂房、棚屋,吸收已无家当的流民做工、以工代赈,至少保证大部分的难民不至于流落街头,能够找到一口吃的。

  与此同时,以多余的士兵参与巡逻,配合下层官吏对于治安问题从严从速处理,几乎每一日都有作奸犯科者被押至菜市口杀头,令大量民众围观。如此一来,虽然杀的罪犯多了,许多时候也难免有被冤枉的无辜者,但在整体上却起到了杀鸡儆猴的效果,令得外地人与本地人在一时间竟没有起太大的冲突。

  若从宏观上来说,此时新君在福州所展现出来的在政治细务上的处理能力,比之十余年前执政临安的乃父,简直要高出无数倍来。当从另一方面来看,当年的临安有原本的半个武朝天下、整个中原之地作为养分,如今福州能够吸引到的滋养,却是远远不如当年的临安了。

  到了五月,巨大的震动正席卷这座初现繁荣的城池。

  若是作为不涉朝政的普通百姓,人们能够看到的是五月初二朝廷开始宣布西南之战战果时的震撼,与这震撼背后新君所表现出来的气魄与大度。在这期间,谩骂武朝者固然也是有的,但随之而来的,许许多多的新消息、新事物充斥了人们的目光。

  李频的报纸开始根据西南望远桥的战果解读格物之学的理念,此后的每一日,新闻纸上将格物之学的理念眼神到古代的鲁班、延伸到墨家,说书先生们在酒楼茶肆中开始谈论鲁班那可飞三日而不落的木鸢、开始论及三国时诸葛孔明的木牛流马……这都是普通百姓喜闻乐见的事物。

  与格物之学同行的是李频新儒学的探讨,这些理念对于普通的百姓便有些远了,但在中下层的书生当中,有关于权力集中、忠君爱国的讨论开始变得多起来。及至五月中旬,春秋公羊传》上有关于管仲、周天子的一些故事已经频频出现在读书之人的谈论中,而这些故事的核心思想最终都归于四个字:

  ——尊王攘夷。

  格物学的神器光环不断扩大的同时,大部分人还没能看清掩藏在这之下的暗流涌动。五月初五,福州朝堂解除老工部尚书李龙的职务,随后改组工部,似乎只是新皇帝重视工匠思维的一贯延续,而与之同时进行的,还有背嵬军攻泉州等一系列的动作,同时在私下里,有关于新帝君武与长公主周佩一度在西南宁魔头手下学习格物、算术的传闻不胫而走。

  在过去,宁毅弑君造反,确数大逆不道,但他的能力之强,当今天下已无人能够否定,景翰帝死后,靖平帝周骥被掳北上,当时江南的一众权贵在众多皇族当中选择了并不出众的周雍,实际上便是指望着这对姐弟在继承了宁毅衣钵后,有可能力挽狂澜,这其中,当初江宁的长公主府、驸马康贤等人,也做出了不少的推动,便是期待着某一天,由这对姐弟做出一些事情来……

  这些半真半假的说法,在民间引起了一股奇异的氛围,却也间接地消解了众人因西南战况而想到自己这边问题的消极情绪。

  五月初九,背嵬军在城内细作的里应外合下,仅四天时间,攻取泉州,消息传来,举城振奋。

  这些,是普通人能够看见的福州动静,但若是往上走,便能够发现,一场巨大的风暴已经在福州城的天空中咆哮许久了。

  从大方向上来说,任何一次朝堂的更替,都会出现一朝天子一朝臣的现象,这并不出奇。新皇帝的性格如何、理念如何,他宠信谁、疏远谁,这是在每一次君王的正常更替过程中,人们都要去关注、去适应的东西。

  武建朔朝随着周雍离开临安,几乎等同于名存实亡,随之而来的太子君武,一直处于战乱的中心、无数的颠簸当中。他继位后的“振兴”朝堂,在惨烈的厮杀与逃亡中好不容易站稳了半个脚跟,武朝的国势已衰,但若从大义上来说,他仍旧可以说是最具合法性的武朝新君,一旦他站稳脚跟,登高一呼,此时江南之地半数的豪族仍旧会选择支持他。这是名分的力量。

  武朝在整体上确实已经是一艘破船了,但破船也有三分钉,更何况在这艘破船原本的体量庞大无比的前提下,这个大义的基本盘放在此时争夺天下的舞台上,依然是显得极为庞大的,至少比临安的铁、吴等人,比刘光世、戴梦微等人,甚至比晋地的那帮土匪,在整体上都要超过许多。

  无数大族正在等待着这位新皇帝理清思绪,发出声音,以判断自己要以怎样的形式作出支持。从二三月开始朝福州聚集的各方力量中,也有不少其实都是这些仍旧保有力量的地方势力的代表或是使者、有的甚至就是掌权者本人。

  五月里,皇帝图穷匕见,正式发出了声音,这声音的发出,便是一场让无数大族措手不及的灾难。

  尊王攘夷!

  从去年下半年开始,这位名叫周君武的新皇帝一直都在最为惨烈的环境中厮杀,在江宁他被百万士兵围困,破釜沉舟亲自上阵,才将宗辅稍稍杀退,杀退之后他在江宁继位,不久之后就要被迫放弃江宁,在江南辗转逃亡,在他的背后,无数的人被屠杀。他整改军队,一度选择集中权力,组织以家破人亡的底层士兵为骨干的监察队、军法队,这些动作,都情有可原。

  人们在等待着他冷静下来,站在更高的大局方向看待全盘事物,从本质上来说,许多人等待着封官许愿,许多家族等待着在新的政治框架下从龙立功,这些家族有资源储备、有力量、有人才——这些人才是在过去的体系框架设想中培养的——只要新皇帝表现出他的大度,武朝的整艘破船,仍旧是这片海洋中数一数二的大船。

  从二月开始,已经有无数的人在高屋建瓴的整体框架下给福州朝堂递了一篇又一篇的勾画与建议,金人走了,风雨停下来,收拾起这艘破船开始修补,在这个方向上,要做到完美固然不容易,但若只求及格,那真是普普通通的政治智慧都能做到的事情。

  但高层的人们惊讶地发现,愚蠢的皇帝似乎在尝试砸船,准备重新建造一艘可笑的小舢板。

  等待了三个月,等到这个结果,对抗几乎立刻就开始了。一些大族的力量开始尝试外流,朝堂上,各种或隐晦或明确的建议、反对折子纷纭不断,有人开始向皇帝构划此后的悲惨可能,有人已经开始透露某某大族心怀不满,福州朝堂就要失去某个地方支持的信息。新皇帝并不生气,他苦口婆心地劝说、安抚,但绝不放开许诺。

  此时的福州朝堂,皇帝对局面的掌控几乎是绝对的,官员们只能威胁、哭求,但并不能在实质上对他的动作做出多大的制衡来。尤其是在君武、周佩与宁毅有旧的消息传出后,朝堂的面子丢了,皇帝的面子反倒被捡回来了一部分,有人上折请愿,道这样的小道消息有损皇家清誉,应予制止,君武只是一句“谣言止于智者,朕不愿因言处置百姓”,便挡了回去。

  心怀忧虑的官员于是在私下里串联起来,预备在之后提起大规模的抗议,但背嵬军攻取泉州的消息随即传来,配合城内舆论,连消带打地制止了百官的牢骚。及至五月十五,一个酝酿已久的消息悄然传出:

  为改变过去两百年间武朝军队孱弱的现象,皇帝将以韩世忠、岳飞等人牵头,兴修“江南武备学堂”,以培养军中将领、官员,在武备学堂里多做忠君教育,以取代过往自我阉割式的文臣监军制度,眼下已经在挑选人手了。

  这消息在朝堂中流传开来,尽管一时间并未落实,但人们愈发能够确定,新皇帝对于尊王攘夷的信念,几成定局。

  国家安定时,要削弱军人的力量,君主的力量也需要得到制衡;待到国家危亡,权力便要集中、军队便要振兴。这样的想法看起来简单,但实质上却是两百年来治国方针的陡然转向。要“尊王攘夷”便不可能“与士大夫共治天下”,要“与士大夫共治天下”便会与“尊王攘夷”发生直接冲突。

  至于五月下旬,皇帝整个的改革意志开始变得清晰起来,无数的劝谏与游说在福州城内不断地出现,这些劝谏有时候递到君武的跟前,有时候递到长公主周佩的面前,有一部分性格激烈的老臣认同了新帝的革新,在中下层的文人士子当中,也有不少人对新皇帝的魄力表示了赞同,但在更大的地方,破旧的大船开始了它的崩塌……

  五月底,宁毅在剑阁,大概知晓了福州朝廷在临安发动革新的一系列讯息,这一天也正值左家的使者队伍路过剑阁,此时作为使者领队,左家的二号人物左修权求见了宁毅。

  左端佑去世之后,如今左家的家主是左继筠,但左继筠的能力止于守成,这些年来,作为左家旁系的左修权主理了左家的大部分事物,算是实质上继承了左端佑意志的传人。这是一位年龄五十多岁,样貌端方俊逸、气质温文儒雅传统士人,右额垂有一络白发,见到宁毅之后,与他交换了有关临安的讯息。

  地方相隔两千余里,尽管金人撤去之后高层的讯息渠道已经开始通畅,但第一手的资料往往也有许多是假的,交叉对比,才能看到一个相对清晰的轮廓。

  “……小皇帝的这套连消带打,有些出人意料啊。”手头的信息只到江南武备学堂传闻的放出,大概对比一番之后,宁毅如此说着,倒也颇有些感叹,“先前岳飞兵逼泉州、围而不攻,私下里应该就是在与城内串联、联络奸细、劝降内应……谁能想到他进攻泉州,却是在为福州的舆论做准备呢,有意思,亏他及时攻下来了……”

  左修权笑道:“听闻宁先生过去在江宁,曾与新君有过师徒之谊,不知今日知此消息,是否有些欣慰呢?”

  “这些年过来,他跟周佩,挺不容易的。”宁毅道,“当初金人南下,我方绑架刘豫甩锅给武朝,他通过徐州方面把题目甩回来,其实就做得很不错。到江宁一战的破釜沉舟,他是真的长成顶天立地的男人了……其实当年他姐姐性格要强一些,君武性格是比较弱的,不容易,辛苦了……”

  长久以来,由于左端佑的原因,左家一直同时保持着与华夏军、与武朝的良好关系。在过去与那位老人的多次的讨论当中,宁毅也知道,尽管左端佑大力支持华夏军的抗金,但他的本质上、骨子里还是心系武朝心系道统的儒生,他临死前对于左家的布置,恐怕也是倾向于武朝的。但宁毅对此并不介意。

  他也知道,自己在这里说的话,不久之后很可能会通过左修权的嘴,进入几千里外那位小皇帝的耳朵里,也是因此,他倒也不吝于在这里对当年的那个孩子多说几句鼓励的话。

  ——能走到这一步,确实是辛苦了。

  左修权点了点头。

  “那宁先生觉得,新君的这个决定,做得如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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